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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四


  就伸手把迎面座鐘底下放的一包鈔票,挪到桌沿道:「這是三百五,拿了去吧。」

  那婦人聽了柳塘的話,初尚不敢深信,只望著馬媒婆。那馬媒婆情知柳塘不會說了不算,覺得那婦人得了意外財喜,很替她欣幸,但先不肯實告,卻向柳塘夫婦道:「老爺、太太,媒婆還指望得您一筆大賞犒呢。這一打退堂鼓,我豈不白指望了一場?」

  柳塘已知其意,就點頭笑道:「放心吧,你的一個也不少給,還許多送點兒,只許快給辦清爽了。」

  馬媒婆聞言,立起先給他夫婦請了個安,說:「謝謝老爺、太太。」

  隨向那婦人道:「二嫂,你還怔著,這真是運氣來了,發財如做夢。人家不要你的孩子,洋錢都照數白給,世上稀稀罕兒的便宜,竟叫你趕上了,還不快給老爺、太太叩頭道謝!可是你也不能忘了我,鹽從哪兒鹹,醋從哪兒酸,吃水別忘了挖井的呀。」

  那婦人聞言,嘻著大嘴,就要走上來叩謝。她是看准了地下那張馬媒婆替玉枝鋪的椅墊,想要跪到那上面,叩兩個頭,便算了事。柳塘向來最怕同這種醜婆說話,見她向前走來,就搖手叫道:「得得,不必多禮,你就快帶著孩子走吧。」

  哪知那婦人也和媒婆一樣心理,認為必須行禮謝賞,那賞賜的人才不能反悔,否則好事仍在未定之天。柳塘雖然攔阻,她仍向上奔來,搶到那椅墊之前,方要下跪,卻不料由太太身後突然轉過一人,趕到她前面,先自撲地跪倒,同時發出「太太救我,老爺救我!」的慘呼。那婦人陡出不意,嚇得呆了,再瞧那跪倒的人,更急得直了眼兒。若問跪倒的是誰,下回分解。

  §第十一回 白髮見花羞掌珠暗寄 青樓回夢冷玉笛初聞

  話說柳塘夫婦正向那婦人說明,叫把玉枝領回,身價不要償還,那婦人正大喜拜謝。忽聽玉枝一聲哀呼,跑過跪倒在太太面前,不由又驚又疑,既怒且駭,忘卻自己應該如何,只瞪著大眼癡望。這時,玉枝跪在太太跟前,手扶太太膝頭,卻斜欠著身兒,遙對著柳塘,已哭得痛淚濕襟,身軀抖戰,有如梨花帶雨,嬌顫風中。

  這時,柳塘和太太都吃了一驚,才開口問了聲:「你怎麼……」

  卻是那馬媒婆久經世故,眼快心靈,一見便知事有蹊蹺,連忙插口叫道:「老爺,太太問她怎的,這孩子簡直發瘋。」

  接著,又向那婦人叫道:「二嫂,你還不把你的女兒拉過來,謝謝老爺、太太快走麼?這時怎還怔著!」

  那婦人聽了馬媒婆的點破,立刻悟到玉枝的突然向主家跪倒哭泣,必非無故,就惡狠狠的向前一撲,拉住玉枝叫道:「你這是幹什麼?還不給我滾開!」

  玉枝被她拉曳,更死命地攀住太太的坐椅,賴住不動,口裡哭聲越高,仍喊:「老爺、太太救命!」

  太太不知就裡,倒被她們鬧得茫然無措。柳塘這時察看情形,卻已有些蘸料了,便沉下臉兒,向那婦人高喝道:「你先躲開,在我這裡不准混吵。」

  那婦人仍拉住玉枝不放,向柳塘涎著臉道:「老爺,我怎敢混鬧?這只是管我自己的女兒。」

  柳塘道:「管女兒不許在我家裡管,再說,你這女兒已經出賣,你也管不著了。」

  那婦人紅了臉道:「老爺,不是已經把她賞回給我了?女兒仍舊是我的女兒,怎麼管不著?」

  柳塘一拍桌子道:「你真混賬,要這樣說,我就把方才的話取消,咱們仍舊依照前言,你把三百五十塊錢取去,把人兒留下給我。」

  那婦人本因柳塘主張人財俱行賜還,認為得了天大便宜,正在欣幸不盡,這時聽柳塘突又翻悔,不由涼了半截,哭喪著臉道:「老爺您不是說好了,怎麼又變了卦?跟我們寡婦失倚的……」

  柳塘微笑道:「倒不是我要變卦,是你擠我變卦。在我家胡亂動蠻,還敢說自己管女兒,暗含著罵我多事,又怎怨得我公事公辦?你是明白的,趁早躲遠些,閉上嘴,聽我問問她再說,還許有你的便宜。」

  那婦人諾諾連聲地道:「是,老爺,我不說話。可是她一個小孩子,你問她個什麼勁兒呀?」

  柳塘說了聲:「那你就不用管了。」

  就揮手讓那婦人退坐原處,自向哭著的玉枝問道:「我方才把你退給你娘,叫你們骨肉團圓,又照數兒給錢,你回去正可以過好日子。怎麼倒哭起來,又喊我們救命,這是什麼原故?你儘管說,有我在這裡,不要怕。」

  那玉枝從太太膝上抬起頭兒,望著柳塘,忽的叩了個頭,哀聲叫道:「老爺,你總得救我,我寧死也不跟她回去了。回去她還是要賣我。再說,成天打罵,我也受不了,你老多行好吧。」

  柳塘聽了,心想,果然不出所料,就哼了一聲道:「有這種事?我不信,她不是你的親……」

  話方說到這裡,馬媒婆忽然立起,張牙舞爪地說道:「還是老爺聖明,親娘親女兒,哪有這種事?可見這孩子是瘋魔了,順口胡說。」

  柳塘開言喝道:「你閉嘴!你這說媒拉纖販男賣女的嘴,誰能相信?我早知道你們是一黨的,再開口就趕你出去。」

  說完,又向玉枝道:「她是你親娘,何致待你這樣?你說啊。」

  玉枝一轉身兒,指著那婦人道:「她不是我的親娘,也不是我的……任什麼都不是……」

  說著,又叫道:「老爺,可准救我呀!我說出來,若再落回她的手裡,可就沒命了。」

  柳塘才說了句:「你放心,我一定救你。」

  不料,那婦人竟又撲了過來,一把抓住玉枝,舉手就啪啪打了兩個嘴巴,大聲罵道:「你這沒良心、天打雷霹的崽子,受了誰的挑唆,連親娘都給滅了?我現在也不賣你,咱們回家去說。」

  說著,拖了玉枝,就向外走。玉枝只在地下打潑,不肯稍動。柳塘見那婦人聽玉枝說話,如此憤怒,而且居然連希望中的巨金,都放棄不顧,竟忙著把玉枝領回,由此更看出縫隙。她必是因玉枝的實訴,感到恐慌,畏禍的心勝過貪得的心,才覺得走為上計,可知其中定有不可告人的隱情。想著,就立起推開了那婦人,又喊進來一個男僕,高聲吩咐道:「你看住這婦人,她若是再一吵嚷,就出去喚個警察來。」

  又向那婦人道:「你這事我已完全明白了,趁早老實些等著,若再作鬧,我就叫你法院說去,那時可別後悔。」

  那婦人方要開口,柳塘喝住了,對玉枝道:「現在她不敢打你了,你不要怕,站起來把底裡情由對我細說,我自然救你。」

  玉枝抹抹眼淚,仍跪著抽咽著說道:「她實在不是我娘。她姓袁,我姓溫。我本來有爹有娘,娘死的很早,我都記不清模樣了。只記得我的老家不是這裡。在我才記事的時候,跟爹娘上天津來,爹爹常常住在外面,也不知在什麼鋪子裡管賬,我娘卻每天晌午出去,晚上回來,只剩我一個人在家,常常害怕。可是娘回家就給我帶好吃的東西,爹隔十天半月才回來一趟,也很愛我,住一宵就又走了。過了好些日子,娘忽然變了樣兒,常過半夜才回家,也不大理會我了,爹一回來,他們就拌嘴打架,也不知為什麼。有一天,我半夜睡醒,忽然看見屋裡多了個生臉兒的高瘦男人,跟娘對面坐著吃飯喝酒,我也不敢出聲,又自己睡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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