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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三


  這時,他心定神閑,便尋思明日見著太太,怎樣報告這好消息,以及怎樣為雪蓉安排新房。想著,忽然憶起自己恰在昨天看妥了個貧家女兒,偏定今日下午商定條件,在自己出門之時,那貧女的家屬必已到來,但不知太太是否已經正式定約,倘若已說定了,還得打退堂鼓,難免有些麻煩。便向祝三詢問,今日下午那馬媒婆是不是帶著人來了。祝三回答:「那媒婆已然來過,帶了個四十多歲的婦人,在上房跟太太說了好半晌,才一同走的。」

  柳塘就問說得怎樣了,祝三答說不知道。柳塘心下猶疑,直想進內宅向太太問個明白,但轉一想,為這事半夜驚動太太,更是不該,而且這時進去,萬一把王廚堵在房內,又如何是好?還是明天再說吧。即便真已說定,我只拼著受些損失,白給身價,把人退回,那總可以了結。想著,就把這件事拋開,只去思想雪蓉進門後的樂事。一會兒想她那樣聰明,我應該教她識字,再進而教她作詩,幾年之後,便可閨中唱和,琴瑟知音。倘幸而上天加護,使我晚年體健,腰腳不衰,就暫時拋了這個污穢的家庭,攜著美人,去游遊名山大川。那時,江山兒女,共入詩篇,豔福幽情,同消晚景,直可以傲視古人了。

  柳塘這種念頭,當然無望實行,終於妄想,但只能有這樣清高的胸襟,幽逸的思致,就可見他的甘作元緒,並不止讓德可風,更並非猥茸無恥,只由於他在思致超凡之中,更寓有滑稽玩舟之意,把太太和王廚的行為,看得僅值一笑罷了。但是,他想把個女招待出身的人,教導成鄭原成的詩婢,蘇東坡的朝雲,卻是書毒作祟,未免也令人可笑。當下他醒著做了許多好夢,直到天色微明,方才就枕睡了。

  一覺沉酣,醒來天已過午。起床洗漱之後,又吸了幾筒煙,方吃他那午飯時的早點,預備吃完便進內宅和太太說話。正在吃著,忽聽有一群人的腳步聲,由窗外走過,似乎進到內院,心中也未著意。及至吃完,又吸了回煙,飲了杯茶,正要穿件長衣服出去,不料有個女僕走進來,在窗外說:「太太請老爺這就進去。」

  柳塘心想,我正要進去,太太恰來相請,必然是為著納妾的事,就答了聲隨後就去,女僕走了。柳塘穿件長袍,端著只水煙袋,徐徐走進內院。

  一進上房的門,只見堂屋裡坐了好幾個人,見柳塘走入,都立起來。柳塘用眼一掃,瞧見有那馬媒婆,便知其餘都是何人,也不謙讓,逕自走到上面,與太太隔桌尋坐,這才向下面細看。只見在靠東面板牆下,椅上坐著那馬媒婆,她的下面坐著個四十多歲,衣衫襤褸,面目粗醜,從那三角眼薄片嘴上,便可看出刻薄兇悍的婦人。另在太太和媒婆的中間,立著那個已經選定的貧女。這女兒卻生得身軀嬌小,體態苗條,一張滾圓的小臉,凸鼻凸眼,細眉小嘴,後面拖著條大辮子。雖然一見,便知是小家碧玉,但頗有幾分姿色,尤其在眉心顰皺之中,似隱著女孩兒初開的知識,和隱蓄的靈根,那一雙秋波,又似含著英氣,蘊著怨情。

  柳塘一雙法眼,向來鑒人於皮相之外,所以選中這個人,就因為在她眉目之中,有所含蓄,定是個懂事的人。這時向她看了看,那女孩子羞紅了臉,低下頭向旁邊躲了躲。論理她和媒婆較為廝熟,應該向媒婆那邊躲去,但是奇怪得很,她反倒向太太那邊挪了一步,身體已貼著太太所坐的椅子,看那神情,好像依人小鳥,甘心投入太太蔭庇之下了。太太似乎也很愛惜她,把手撫著她的肩頭,笑向柳塘道:「我昨兒已經給你說妥了,這孩子沒有父親,只有個娘。」

  說著,向媒婆旁邊的中年婦人一指,又道:「她的娘兒很爽快,說好免去一切閑文,也不要聘禮,也不要虛好看,只要咱們出四百塊錢,就把人兒交來,而且是死門兒,從此不瞧不看,永斷葛藤。她說得很好:『這本是賣女兒的事,人窮到賣女兒,還顧什麼臉面,鬧那些虛文,不如實打實的倒好。再說我把女兒賣到你們這樣人家,還有什麼不放心?又何必常常上門,丟女兒的臉。那些要來往走動的,不是沒安好心,就是早有打算,要不然,既把女兒賣了,還來現哪門子眼呢?』我聽她說話,很懂情理,也就沒駁價兒,一言為定。昨兒給了五十塊錢,今兒再補上三百五,這檔子事就清楚了。你看,這孩子命倒不錯,辦得多麼爽快呀。」

  說著又道:「這孩子名叫玉子,我瞧也不用改了,只諧著音兒叫她玉枝,你看好不好?」

  柳塘聽了,才說了句「這個我還……」

  太太已把玉枝拉到桌前,向柳塘道:「咱們有話慢慢再說,現在先叫玉枝給你磕了頭,就給錢打發她娘走吧。」

  隨又向玉枝道:「給老爺磕頭。」

  這時,馬媒婆在旁一抖機靈,拿起張椅墊,學著那戲臺檢場的手術,向玉枝跟前一放。玉枝滿面嬌羞,低著頭兒,這就要盈盈下拜。

  柳塘一聽太太吩咐玉枝叩頭,就已驚得立起。心想,自己以前納過多少小星,都只娶到家裡算完,至多給大太太行禮,以明嫡庶之分,卻向未先給自己叩頭。這必是太太在小時看見有人這樣辦法,所以遵行古禮,以符舊家儀注。但是自己已和雪蓉約定,萬不能再要這個玉枝,只因太太這半晌刺刺不休,還沒得說出我的本意,現在若再受了這玉枝給叩的頭,就等於答應收她,不能辭脫了。想著,就先叫了一聲「慢著」。那玉枝一驚,怔怔地望著柳塘。柳塘擺手說道:「太太,你倒叫她磕頭,事情已經有變化了。」

  太太也吃驚地問道:「你說什麼?已經進了門,怎還不叫她拜見主家?」

  柳塘道:「我已經不能收她了。怎能受她的拜?這事也太巧了,就在昨天我又遇見那韓雪蓉,她居然答應嫁我,已經定妥了。我因昨兒回來太晚,還沒得對你說。」

  太太怔了怔才道:「這可真巧,這頭兒才定了,那頭兒也成了,這該怎麼辦呢?哦,我明白,你心裡是著重那頭兒。那頭兒是你在外面自由得來的,這頭兒是我強派著給你說的。我這算白說了,對不對啊?」

  柳塘聽太太這種比喻,好像把自己當作大兒大女,譏諷自己隨了時髦風氣,只注重本身在外交結的甜心,不肯要父母代訂的配偶,聽著真有些不大克化,但也不好鬥口,只得點頭說道:「我看也只好如此。請你把這頭兒打發了吧。」

  太太聽了一笑道:「這韓雪蓉不知是什麼天仙樣兒,迷得你這麼死心塌地,我倒得看看。好,現在自然依著你辦,別叫你著急。」

  說著,伸手把玉枝由桌前拉回身邊,又向那媒婆道:「你聽見了?這事又出了岔兒。我們老爺在外面已經定妥了人,不能再留這孩子了。」

  那玉枝在柳塘夫婦對答時,已聽得顏色慘沮。這時,太太正式對媒婆發話,她猛然身體傾側,靠在板壁上,掩住臉兒。那媒婆和那中年婦人,也早聽直了眼。媒婆在太太說完,就「呦」了一聲道:「太太哪有這麼著的?定錢都交了,人兒也領來了,還有變卦的,這叫我怎麼跟人家說呀?」

  說著,眼望那中年婦人,似乎叫她提出抗議。那婦人果然叫道:「太太,那可不成,憑您大人大物,還有說了不算的?馬嫂兒說的好,人兒已經領來,定錢已經使過,哪還許變卦?太太,聖明不過你老,還能對我們窮人不講理麼?」

  太太聽著,眼瞼一沉,道:「你們少說閒話,人兒不過才領了來,也沒合過房,也沒隔過夜,有甚麼不能退的?莫說這種事情,就是明媒正娶的,在這年頭兒,也是說離就離,說散就散,這又值得不依不饒的了?現在你們是知時務的,趁早把人領走,我還可以厚道,把昨天給的定錢不要了,媒婆的謝禮,也照樣的送。你們若還不知進退,那也只可隨你們的便,將來若是連定錢都退回來,媒錢一文不見,可別怨我不厚道。」

  那媒人似乎想在得到全部身價,並不因白落定錢稍滿欲壑,聽了太太的話,仍嗷嗷爭辯,大有得理不讓人之勢。柳塘在旁聽著太太的話,很佩服她發言得體,善於交涉,及見那婦人嗷嗷不休,又想嗷鬧翻了臉,不得開發,就向那婦人說過:「你不用說了,你賣孩子,當然為的是錢。今天這一來,本想拿四百元回家,如今只落了五十,自然不滿意。好,現在我給你個便宜,我仍照四百的數給你,你大概沒的可說了吧?孩子可還得歸你領走,另外再找主兒。一個人賣兩份兒錢,你這是什麼財運?」

  說著,向太太道:「身價必然預備出來了,就給她吧。咱們只圖清靜,就便宜她也罷。」

  太太聽著笑了笑,說聲:「你真厚道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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