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劉雲若 > 舊巷斜陽 | 上頁 下頁
一一二


  柳塘聽她這樣相問,不由心中內愧。太太業已許身王廚,所以要給丈夫另尋伴侶,以資抵補而免糾紛的道理,又怎能說出口來?只可把賢德的高帽給太太戴上,說她因為沒有子嗣,十分著急,又經醫生檢驗身體,驗出她不能生育,故而忙著令我納妾。雪蓉聽他說得理由充足,也便信了,不住嘖嘖稱讚太太賢惠,心中似乎甚喜。

  柳塘也覺大局已定,心花都開,當時又商議進門日期,以及迎娶儀式。雪蓉以為給人作妾,並非什麼榮耀的事,外面越弄得風光,實際越叫人看著沒趣,還是悄不聲的進門,免得張揚的好。柳塘卻恐委屈了雪蓉,以為表面盡可從簡,內容必須富麗。約定明日差人到雪蓉家送首飾、衣料等物,請她雇人趕制嫁衣,起碼也要湊成八隻皮箱,將來隨帶進門,也顯得好看。雪蓉道:「我也不謙讓了,好在東西還是回到你家,不過給我作個虛臉兒。這樣你就再費些心,在接我進門的前一天,我先挪到別的地方,就是旅館也好。我從那裡上你家去,躲開我的家門口兒,省得到日子冷不丁的去車子接了我走,街坊們一定打聽議論,怪不得勁兒。」

  柳塘道:「好吧,你放心,一定可著你的心辦。我本想把你母女先接出來,在南街有幾所小三合房,是我的產業,你們先住進去。我從那裡娶你進門以後,你母親也不必再挪,撥過個女僕伺候著,就永遠住在那兒養老了。無奈那房子久已租了出去,還得個把月才能騰出來,等不及,只可依你先搬到旅館了。」

  雪蓉聽柳塘先已替她母親打算了養老計劃,深感他的體貼,就欣然頷首道:「我現在已是你的人了,今天回家以後,只有等著迎娶,別的事都聽你安排吧。」

  當下二人又娓娓小語了一會兒,直惹到掌櫃的又在門外咳嗽了。

  原本他們二人來得很早,正當上座的時候,但是談的話太多,到入座飲酒時,旁的飯座多已吃罷走了。二人在座上這一接談二本,便又耽擱了一點多鐘。試想,一個心縈好夢,正作豔福的追求,一個意在終身,方待鴛牒的簽定,在這銷魂境地中,又怎能覺察時光消逝迅如過隙白駒,還只當不大工夫。但哪知這飯莊中,已只剩了這一撥座兒。滿堂燈火,上下人工,都只伺候他們兩個人,而且只上了冷葷,正菜還得聽信兒。若依比例計算時間,這一席即使不連上明日午餐,起碼也得吃到五鼓天明。

  掌櫃雖然巴結柳塘,但是櫃上灶上的人,都已嘖有煩言。掌勺的大師傅,更宣言當不了這熬夜的差使,要丟下回家。掌櫃好容易安撫住了,走到這邊門外向裡一看,見柳塘等談得正在親密,簡直不動杯箸,好似把飯莊當作茶館,忘卻吃飯的事了,但又不敢驚動,只可咳嗽一聲。柳塘聽得一揚頭兒,掌櫃便走進去,仍裝著獻殷勤,問可要換酒。柳塘搖頭說酒夠了,掌櫃便趁機報告預備了什麼飯菜,問可合意,接著又說現在快十一點了,時候不早,就叫他們上吧,二爺吃完了也該抽煙。

  柳塘二人聽了,不由都自一驚,以為來時天方黃昏,只過了這麼一會兒,怎就到半夜了?柳塘掏出表來看,果然長短兩針都在十一點處疊著。雪蓉叫道:「怎麼都這時候了?我可不能再吃,得回家了。」

  柳塘也愕然地道:「怎麼真十一點了?我還覺著……只是你總得吃了飯去,哪能空著肚子回家?」

  雪蓉不肯,只是要走,柳塘就問可是要回月宮。雪蓉道:「不,我徑直回家,明兒再上月宮辭事。」

  柳塘留她不住,又恐她沒吃晚飯,回去挨餓,就叫那掌櫃給包了甜食門丁之類。雪蓉也不謙讓,含笑向柳塘送了個盡在不言中的秋波,就自走了。

  這裡剩下柳塘一個人,立覺房間大了許多,比沙漠還要空闊寂寥,電燈也似乎由五十燭減為五燭,陰陰暗暗,好不悶人。掌櫃又來張羅上菜,柳塘獨自哪裡還吃得下去,就吩咐:「免上菜吧,我也得回家看看。已經預備的菜,請你的櫃上同人吃,該多少上我的賬。」

  那掌櫃聽了,就說:「二爺現在一點飯不用,那如何成?少時餓了,怕弄不著可心的東西,不如挑幾樣菜給您送到府上去。」

  柳塘聽這掌櫃的巴結自己,頗有類乎自己的體貼雪蓉,在表面上幾乎一樣關心,所差的是他關心錢財,自己關心情愛罷了。想著,就一笑謝道:「不必費事,家裡有廚房預備點心,再說,夜裡我也不吃油膩。」

  隨即穿了外衣,走出飯莊,坐洋車回家。

  途中見商店半已落燈,行人稀疏,市聲漸寂,又加在車上搖簸,覺得身子發酸,腹中發空,知道是癮餓交加,倒不由好笑。心想,今日直是外蕩了半日,並未正式吸足一頓。而且天到這時候,竟提著餓肚子回家,真是前所未有!只為和愛人盤桓,竟什麼都忘記了,都忍耐了,倘若我在家裡,由午後到這時還未吸煙吃飯,那就不知難過到什麼程度,便不死了一半,也得躺在床上折騰。然而伴著雪蓉,竟能支持十餘小時,由此看來,不但證明了美人秀色可餐的話,我又新發明愛情可以抵抗煙癮了。

  正在想得有趣,忽然一陣噴嚏,打得渾身亂抖,連腔內空虛的臟腑,也似跟著跳動起來,因而涕泗交流,心神歷亂,再也支持不住。身上雖十分難過,心裡仍覺好笑,自思這煙癮真是近之則不遜的東西,我若一直只想著雪蓉,不理會到吸煙與否,敢保回到家中也未必發作。只為由雪蓉聯想到煙癮,不料它立刻猖狂起來,而且連肚子也跟著不饒了。這只算一種懲罰,罰我的意念不誠,怎該在想情人之際,竟牽涉到這種不相干的閑白兒,還不該叫我難過麼?又轉想,這就是老年人和少年的分別,少年沉溺情愛,能夠一心相系,魂夢俱癡,把本身都可以忘了。新人物情書上常寫的那句:「把整個的心,都貢獻給你。」

  實在有那種情形。但是到了中年和老年,雖然也想把心貢獻給情人,但因那顆心經半世的人欲摧殘,業已支離破碎,再貢獻不出整個的了。想著,車子已到家門,就下來叩門,門房開門接他進去。

  柳塘進了他自己常住的書房,就向床上一躺,有個僕人祝三進來伺候。柳塘令他急忙燒煙,吸了幾口,才得過命兒來,便想先吃些點心,再繼續抽煙,叫祝三到廚房去喚王廚弄兩樣夜點心。祝三回答說:「現在天將十二點,廚房早封火了。若是現通爐子,得費老大工夫,老爺餓了,怕趕不及。」

  柳塘想了想,覺得不錯。他所想的並非祝三所說的話,而是想到太太近日為整頓家規,節省家用,曾下過命令,每日於十二點前,合宅熄燈,廚房封灶,男僕不得再入內宅,女僕不得再出外院。但為柳塘方便,特派一個僕人常值夜班伺候,就近用門房僕人火爐供給他的茶水,免得夜間男僕向內宅亂跑,也免得廚房長夜消耗。這當然是極正當的辦法,然而柳塘卻是胸中雪亮,明白太太別有用心。因為廚房位於內宅之後,那位王廚又住在廚房之中,太太大約因為夜中常有人入廚用物,頗感不便,於是借題斷絕了外院和內宅的交通,也就是保障了內室和廚房的聯絡。

  柳塘對太太久已抱著放任主義,因這辦法於自己沒什麼不便,也就任其自然。這時聽了祝三的話,感覺太太新定的規矩,未免太優待了王廚,而薄待了自己。在昔日廚房都是通夜開火,伺候主人宵夜。無論自己是個吸煙的人,飲食多在夜中,便是那些姨太太,在未遣散之前,也因伺候著我一同熬夜,都不斷要些蓮羹、春捲什麼的,廚房常常通宵忙碌。只為娶了這個太太,我因躲避內差,搬出外院,又加看破王廚和太太的秘密,就不願在夜間攪擾他們,所以只買些糕點之類,或是牛茶藕粉,只用沸水便可沖飲的,留在夜間點饑。這本是我一念厚道,太太卻得步進步,只顧憐恤王廚,把我夜間應有的享受竟予剝奪了。今天我餓著回來,居然沒飯可吃,這虐政可難以忍受。大約這時王廚正在上房倚玉偎香,卻叫我在這裡忍饑受餓,想著,不由被饑火引動了怒火,就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,跑到內院去喊叫王廚,起來替我做飯,給他們攪一回局,叫他們吃一回嚇。

  柳塘這樣想著,方要立起走出,但一轉念,覺得這樣行事未免有傷自己的雅量。太太和王廚的行事,既已久在我大度包容之中,又去攪擾做什麼?再說,太太跟我早在無形中定下互不侵犯的紳士協定,我不追究她的偷摸行為,她就竭力成全我的納寵事件,以為補報。如今我若攪了她的局,豈非有失紳士精神,雅人氣度?何況雪蓉那邊大局已定,正待太太贊助,固然太太有把柄在我手裡,不怕她反顏相抗。但居家度日,總以和氣為先,但得和平,又何苦鬧彆扭?何況現在王廚在太太房中,看著好似對我這老爺是絕大侮辱,但我只想太太的結交王廚,是顧惜丈夫身體,故而以鄰為壑,把苦役照顧了不甚愛惜的王廚,王廚卻是既憐老爺衰弱,又憐太太孤單,故而不惜盡瘁鞠躬,忠則盡命,在那裡拼血汗之勞,作涓埃之報。如此一想,自己便餓死,也不忍驚擾他們啊。柳塘把他這種超人哲學,又溫習了一番,便覺心平氣和了。當時,就叫祝三去泡了一壺紅茶,就著現成的麵包糖醬,吃了一頓西洋早點式的宵夜,才重新燒煙過足了癮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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