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劉雲若 > 舊巷斜陽 | 上頁 下頁 |
一一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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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塘道:「你先別灰心,聽我把細情告訴你。當初那幾位姨太太,都是從窯子裡娶來的,我對她們倒真有些當玩物看待,她們對我也沒有真心,不過胡亂湊合罷了。到近年我常常害病,身體不好,常年在書房獨居靜養,她們受不住冷淡,漸漸露出飛揚浮躁的樣兒。我瞧著恐怕鬧笑話,就對她們明說,我體弱多病,已經不能再進內宅,叫你們在此枉擔虛名,未免太不人道。現在你們若有願意走的,儘管說話,我可以給一筆錢,本屋裡的衣服細軟也可帶走,只是不許在本地再落風塵,傷損我的臉面。若不願走的,我也不強打發,可是得安靜度日。她們聽了我的話,大家一商量,竟全走了,一個也沒留。」 說著,向雪蓉笑道:「你聽了我的話,必然納悶,我既自知年老體弱,連舊有的姨太太都不能留,怎麼現在又想娶你呢?這實在是件沒理的事,連我自己都不大說得明白。第一我從見到你,覺得是有生以來最可意的人,愛心一起,把本性都迷糊了,竟忘卻自己能不能,配不配,只想跟你親近。這就好似一個害胃病的人,也免不了嘴饞,看見美味,仍想到口,卻忘了實際中未必能享受。」 柳塘說到這裡,猛覺話兒太直率了,恐怕寒了雪蓉的心,就又加個注解道:「可是我近來身體已經保養得好多了,而且對你有著真愛情,和別人完全兩樣,也許……」 雪蓉聽到這裡,粉面通紅,用手掩著耳朵。柳塘方要再說,雪蓉已轉臉向外,揚聲叫道:「外面有人麼?」 柳塘不知她意欲何為,方在詫異,只見外面已走進一個堂倌,向下垂手請示。雪蓉似笑不笑地道:「去拿一杯漱口水來。」 堂倌聽了,覺得漱口是飯後的事,莫說這樣大的小姐,即便是個小孩,只要念過幼稚園讀本中「吃飯前洗洗手,吃飯後漱漱口」 那課書,也能曉得這個規矩。如今怎在飯菜未上時就要漱口,莫非菜裡吃出蒼蠅,或是誰曾嘔吐?可是時候不對,情形也不像啊。但是心雖疑惑,卻因飯莊規矩,以官派為依歸,堂倌習慣,以服從為天職,就也不敢動問,「嗻」了一聲,便要退去。但雪蓉已看出他的遲疑態度,恐怕他誤會要半途罷宴,就又說道:「你只拿一碗乾淨白水來好了。」 堂倌這才明白並非要飯後的漱口水,而是別有用途,急忙跑出收拾。這裡,柳塘才問:「你要漱口水作什麼?」 雪蓉搖頭不答。柳塘猛然想到莫非自己言語冒犯,或是什麼地方叫她不滿,因而忽變初心,大生悔意,竟而要水漱口,預備告辭?想著,忍不住說道:「你漱口是要走麼?那……那可不成,請問我怎麼得罪你了?」 雪蓉仍自不答。柳塘由她面上尋不出表情,心中更急,就道:「莫非我方才說的話,叫你不高興了……」 才說到這裡,猛見雪蓉小臉兒紅漲起來,直連耳際,眉兒緊皺,妙目也射出火一般的光,分明羞怒並作。柳塘見她顏色突變,心中不知是何緣故,卻沒想到自己把話說纏夾了。柳塘所謂莫非方才說話叫雪蓉不高興,是泛指相見後一切談論而言,雪蓉卻以為仍接著他衰弱無能的前碴兒說的,直是明言她因柳塘的衰弱而不高興,怎會不視為侮罵,因而芳心惱怒呢!正在這時,堂倌由外面端了杯水進來,放在桌上,隨即出去。柳塘搭訕著道:「水取來了,你作什麼用啊?」 雪蓉把眼瞧瞧那杯水,仍繃著臉說道:「我要這水,本為給你漱口的。方才滿嘴噴的什麼?虧你也不害臊!現在我才明白,你是天生嘴裡沒有象牙,永遠這麼醃髒,漱也沒用,我再不管你,只把這水自己洗洗耳朵吧。」 說著,伸手用小指向杯中蘸了一下,就裝著向耳孔中揩抹。 柳塘這才明白她是借漱口水諷刺自己,先顧不得慚愧,只覺心中情波突漲,望著她愛得不知如何是好,恨不得一口水吞入腹裡。柳塘何以受了譏諷,反增愛惜?這道理若被往日提倡女權的人們聽見,定要判他以侮辱的罪名。好在現時風氣轉變了,很有些當代偉人發出議論,認為女子應該回到床上去,或是歸入廚房中,又認為女子的責任是給男子精神和肉體的安慰,這些話算又把女子降落在男子的享受之中。因此柳塘的思想,也可以放心寫出來。 說實在了,他仍是存有以女子作玩物的思想。向來女子中間的關係,非常奧秘難言,「玩物」二字,並不能算是壞名詞,或者反是男女間的一種需要。例如無論如何高尚的男女,在房幃之中,也不願過著麻木的生活,只像古人的相敬如賓,動止以禮。即便遇著敦倫事宜,也得先遞個河魁不曾在房為嗣續計,敢請入室的簡帖,這又有什麼意趣?所以男子都怕娶著性情呆板女人,女子也不願接近麻木不仁的男子,而全希望對方能解情識趣。這四個字解釋,就是能夠把對方視作玩物,而使玩物感覺被弄得舒服適意,或者進一步把自身給對方作玩物,而使對方從這玩物發生美感。 這倒不是專指房幃狎昵之私,即在平時相對,那一言一笑,都蘊機鋒,轉目顰眉,盡含心緒,一個人的面上,似有千邱萬壑,動作非常幻妙,五花八門,能使人領略不盡,這就叫做情趣。而對方能夠把這些好處領略出來,謂之解情識趣。所以一雙有情男女的遇合,若求於琴瑟靜好之外,還能自相知音,那就恐怕比英雄的風雲際會還難。由此說來,玩物這名詞,固然不好,但世上有幾個人配作玩物?幾個玩物能遇著會玩的人?有幾個會玩的人,能夠恰巧遇著玩物?可見玩物也夠名貴的了。只可笑世上有些醜如鬼魅,蠢如鹿豕的人,居然不度德量力,也亂喊著反對作人玩物,卻不想想本身是不是有作玩物的資格。譬如小孩要件玩具,起碼也得把木頭剜成人物鳥獸之形,稍加彩色,小孩才認作是可要之物,拿去玩耍。若只把一段朽木頭丟給他,他根本就不肯玩,又何勞這朽木反對呢? 柳塘曾久閱情場,深享豔福,曾把女子作玩物,本身也作過女子玩物,故而深知女子的情趣,比容貌還加重要。自識雪蓉,見她容顏風韻,都是上選,但是出自小家,又少閱歷,料想未必能有情趣。但只一副林下風姿,已足令人意遠,也就無事苛求。如今想不到竟發現她不特秀外,而且慧中,天然有著動人的情趣,這由很小的地方,便可以看出來。就如方才自己說了觸犯她的話,若在平常的人,不是生氣不理,就是盡力辯白,那都不大得體,但她竟能別開生面,用一種意在言外的動作,輕輕把這難堪的局面改變,用一種出人意料的諷刺,把難答的問題了結,由此可知她的靈心慧質,必然超人一等。 料想閨房之中,目聽眉語,鬥角鉤心,定有許多難以言傳的情趣,這種事只可為知音道,難為俗人言。自己數十年風月場中,所遇這等妙人,不過三兩個,可見才難,卻又慳於緣分,不得長久廝守,屢留遺恨,莫得補償。豈料今日居然在將近收場的晚年,竟又遇著一個,難得她還有心向我,我可再顧不得什麼梨花海棠的譏誚,白髮紅顏的殘忍,定要抓住她以娛老境,萬萬不能放手了。想著,眼望雪蓉,滿心是愛,滿臉是笑地道:「你真該洗洗耳朵,我的話說得太卑鄙了,豈止卑鄙,簡直混賬。也許因為喝了幾口酒,折騰得說胡話,你總得原諒我。」 雪蓉本來鼓著嘴兒,這時唇角向兩旁舒展,抿著嘴笑道:「我有什麼法兒不原諒?只求您二爺以後稍微把我當個人看,別這麼作踐就得。您請想想,現在我還沒進您張府,您已經話應前言,把我抬舉到這樣兒了。」 柳塘聽著,好似挨著兩個嘴巴,感覺一向所未有之窘,只得立起作了個揖道:「好人,謝謝你,別再找補丁,你若氣不出,我情願自己打頓嘴巴,可再受不了你這挖苦。」 雪蓉才一笑按他坐下道:「得了,咱們揭過這篇兒去,你接著說正經的吧。」 柳塘沉吟道:「也沒什麼可說的了。現在咱們既已定親,只剩下瞧日子辦事,接你進家了。」 雪蓉道:「你的太太脾氣可好麼?」 柳塘道:「我不敢准說好,不過敢保她能讓咱們清清靜靜過日子,不會爭風吃醋,給你氣生。」 雪蓉道:「她年紀多麼大了?」 柳塘道:「年紀倒不大,只有三十多歲。」 雪蓉叫道:「呦,只三十多歲,就這麼好說話兒?我真不敢信。」 柳塘道:「我說的是實話,你一進家就信了。連我這次娶二房,還是她逼著辦的,倘若你不嫁我,她也要另外替我討一個。」 雪蓉納悶道:「這是什麼道理?我不明白,你給講講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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