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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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柳塘才也坐下,望著她心中有些發慌,口裡有些發燥,似乎滿肚子話不知從哪裡說起,不知該怎樣開口,暗地急得脊背出汗,好像犯了煙癮似的難過。不由想起在十六歲時,第一次懂得情愛,單戀上一位戚家女兒,但苦無從親近,相思經歲,忽然因著一家親眷的喜事,得著很好的機會,很好的環境,和那女兒相遇在花園幽徑之中,旁無他人。那女兒也停步流矚,脈脈含情,但自己卻心慌亂而不定,口欲言而囁嚅。怔了半天,未發一語,結果被女伴驚散,從此再會無緣,徒留長恨。今日情形,竟和那時一樣,怎麼老病根隔了三四十年還復發呢? 這些思想,在柳塘腦中不過轉動了幾秒鐘,便急忙斂神,開口問道:「韓小姐,今兒真是幸會!你每天很忙吧?」 雪蓉含笑道:「也沒什麼。」 柳塘咳嗽了一聲,面上發出憐惜顏色道:「像你這樣的人,落到這種地方,做這種事,真是……真是……!」 他底下的話,大約不是可憐,便是可惜,但也覺在這初見時說著有些礙口,就咽住了,只咳嗽歎息兩聲。 雪蓉聽著低頭不語,心裡越發詫異。小雛雞說這老頭兒給我帶了什麼人的口信,他怎見面一字不提,倒說起這離奇的話來?莫非不安好心吧?想著不由就生了戒備之意。可憐柳塘一片憐香惜玉的深情,才一表白,便遭了深切的誤會。但他還不自知覺,又問起雪蓉的家庭身世,雪蓉一一應答,但都簡而不詳,顯見是隨口敷衍。 過了一會兒,雪蓉忍不住就正色說道:「你不是替人給我帶來什麼信兒?請快說吧!我還有事呢。」 柳塘笑道:「你那位姐妹,不是說替你照應去了,你還有什麼可惦記的!我捎的信,話而很長,得費點工夫呢。」 雪蓉想了想,覺得猜不透這客人真意所在,看他派頭兒很為正經,不像是個壞人,但說話卻這樣迷離惝恍,又令人可疑,而且他還沒叫飯菜,只和我刺刺長談,也未免不成體統。現在只有出去細問小雛雞,這客人本是她的熟座,她必然知道他的底細和別的緣故。想著就立起說道:「二爺,您還沒點菜呢!請先把菜點了,再慢慢說吧。」 柳塘瞧著她,應了一聲道:「對了,可是……韓小姐,我有個小意思,請你千萬不要駁我,咱們一見如故,已是朋友。你不要自居是這飯館裡人,只當是在別處,今兒我請你做客人,咱們一同吃。請你……哦,怎能請你傳話,你現在是我的客人,等我按鈴叫她們要兩客菜吧!」 雪蓉聽著,明白他是要做東道,請自己一同吃飯,不由心中更猶疑起來。這種事本來是數見不鮮,因為食客都把女招待當作變相的妓女,在座間硬叫陪坐,加以調戲。有的內藏野心,外示尊重,硬把女招待推至上座,當作貴客,這就似乎妓女本是行歌侑酒之人,卻也有時被請為客,高踞達官富賈之上,所以筵席上如此尊重她,只為要她在床笫間力圖報稱罷了。但是在小飯館中,有些無賴流氓也對女招待弄這一套把戲,請其同座吃飯,但有時女招待不堪囉唕,不肯服從,無賴們惱了,就以有女招待同吃為由,反把東道責任推到女招待身上,拒絕付帳,常常鬧出笑話。在這月宮餐館,雖然較為高尚,沒有出過這種事,但是一班女招待全都聽人說過,蓄有戒心。除了有過特別關係的客人,絕不肯一同吃飯。這時雪蓉聽了柳塘的話,就婉言拜謝道:「謝謝二爺,我不敢奉陪。沒這樣規矩,請你自己點菜吧。」 柳塘道:「你又何必客氣,就一塊兒吃吧!別辜負我的誠心。」 雪蓉道:「不是我客氣,實在因為這櫃上規矩,做事的不許跟客座兒同座吃飯。一犯規矩就得散事。」 柳塘聽她這樣說,覺得既不好表示散事也不要緊,有我養你,底下自沒法勉強了。這釘子撞得不輕,心裡好生沒趣。雪蓉卻只想借題先走出去,把菜單向他面前推了推道:「二爺,你看有什麼換的,我好吩咐下去。灶上這會正忙,得耽誤些工夫呢。」 柳塘也覺自己占住一個房間,儘自遲延著不叫菜,恐怕有誤人家生意,就也沒看菜單,點頭道:「你是真不能一塊兒吃啊?那麼就來一份,也不用換了。」 說著見雪蓉聽完了話,轉身就向外走,忍不住叫道:「你別走呀!叫她們別人……」 底下的話並沒說出來,因為說出也無功效,雪蓉早已走到房外了。 柳塘大瞪白眼,向門簾發了一會兒怔,心中覺得自己和雪蓉初次的會見,似乎毫無收穫,她對自己一直持著戒備態度,自己的深情只能使她驚疑。這本難怪,一個陌生的人,對她突然圖謀接近,表示好感,而又防她因疑惑而逃避,不敢把真心直訴出來,於是反弄成鬼鬼祟祟,吞吞吐吐,更使她莫明其妙。總而言之,今日這篇文章,實在做得不大好,一起筆已不能得心應手,大有格格不入之勢,以後可怎樣入手擒題呢?柳塘想著更覺自己可憐。但是羞惡和自好的心,仍舊敵不過他的愛情,就仍呆坐著等待下文。 過了半晌,外面有腳步聲慢騰騰走近。柳塘以為雪蓉來了,哪知門簾一啟,進來的卻是小雛雞。柳塘方一現出詫異之色,小雛雞已指著他撇著嘴問道:「二爺,你這回可栽了!方才跟我那麼能說會道,我當你有多麼大拿手呢,怎麼煮熟了的鴨子,放在你面前,還叫它飛了呢!二爺,這可不怨我,我的心已盡到,千方百計把她哄進來,你怎就攏不住?好好兒的事,給弄個稀糟,我可沒法兒再拉她了。」 柳塘聽了大驚,忙問:「怎麼了?她方才出去替我叫菜,並沒說什麼呀!」 小雛雞冷笑道:「叫菜啊,那是她的托詞,好離開這間房子。她出去就尋我去,說那老頭兒不是好人,沒安好心。口說是替什麼人給我捎信,卻儘自東扯西扯,問些閑白兒,沒一句正文。再說我也沒有什麼熟人捎信,簡直是誠心囉嗦,那房裡我不去了,你快替他叫菜吧!」 小雛雞說著,向柳塘擠擠鼻子道:「你瞧,弄得多糟!當時我拉住她,說:『那位張二爺實在是個規矩人,絕不會囉唕你,也許是愛上了你,所以跟你長談。你就回去伺候他吧,准有好處!說痛快話,我把這座兒讓給你了,你們有事,你們自己辦,別再來麻煩我。』雪蓉一聽這話,倒更上了臉兒,罵我和外人通共合謀,不做好事,以後少跟她再弄這套鬼吹燈。說完就仍去照應她自己的座兒,任我再說什麼,她也不理。你說這可怎麼辦吧?」 柳塘一聽,心想這可糟到頭兒了,既已弄僵卻不能再央小雛雞轉圓,只可長籲一聲,向小雛雞苦笑道:「我也不瞞你了,實在是愛上她,只是她怎麼這樣……難辦呢?你們這行人,聽說……不是都很好說話兒,愛交朋友麼?」 小雛雞道:「呦,我的二爺,你可不能一概而論!我們這一行,雖然一筆寫不出兩樣兒女招待來,可是女招待還分三流九等哪!你別把我們跟那些小飯館和一角錢電影院的女招待,來個一鍋熬啊!再說我和雪蓉是一樣脾氣,自覺著幹這個,已經夠難看的了,可是為著家裡窮,沒法兒,還說得下去。若是跟她們下三濫那樣胡作非為,借著交朋友做不要臉的事,那可太對不住老家兒了!我們上輩都是有聽頭的人物呀。二爺不怕您過意,我們從打幹這行,就只懂得伺候飯座兒,不知道什麼叫交朋友。」 柳塘聽著心裡又好笑又好氣,暗地給自己叫好兒,自己今兒真變成真正不摻假的倒黴蛋了,花著冤枉錢,受著叔伯氣。只雪蓉一人虐待我,也還罷了,偏這小雛雞也跟著敲邊鼓,起亂捶。她這樣人,不過是女招待裡的剔莊貨,下賤氣好像在臉上寫著,大約方才那十塊錢若是做別種用法,准可以買她個便宜行事,而她因為知道我無意于她,樂得裝回好人,竟借著雪蓉把她自己也抬高了,反倒給我這樣一頓教訓!憑我這樣經歷多少歡場,攪過無數名妓的過來人,竟無端受這小下女的排揎,真是一生未遇的奇事,未有的污點!將來若是生前作自傳,死後作行述,這一段可怎麼往上寫呢!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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