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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四


  那人顫聲說是廚師老王。

  柳塘起初本因事出意外,一時蒙住了。一經這審問答之後,他已恍然明白全部事體。立時念頭一轉,不但不再詰問他何以半夜出入上房,倒替他開路兒,道:「你上前院問我去麼?我今兒想吃些茶食,不用廚房做點心了。你趕快去封了火睡吧!」

  那老王聞言如邀特赦,趁坡兒踱踱而去。

  除他以外,還有一人暗中聽著,也心上一塊石頭落地了。

  柳塘回到前院客廳,把紙向桌上一丟,也不欲再寫,只尋思方才所遇的事。自己去時走到堂屋,太太房裡的燈就滅了,這定是她恐怕我看見燈光,知她未睡或者要進去說話,所以急忙滅燈,以為裝作睡熟,閉門不納的張本。及至我進了後院,她想不到我會到小書房取東西,以為我退回前院了,故而趕著開門,打發老王出來,卻不料反而和我撞上,看起來這已是千真萬確,毫無可疑的了。再把太太往日情形,加以印證,更可斷為鐵案。這賤人怎的無恥,做出這種事來,真把我侮辱透了!想著不由氣憤填胸,不知怎樣對付,方消此恨。但倒在煙榻上,對燈仔細尋思,漸漸把心移到那太太身上,替她設身處地一想。

  他想到自己早年荒蕩,享盡人間樂事,如今鬢髮星星,老境將至,形如槁木,心如止水,一切都可以看淡了。然而太太呢?她固然年逾三旬,不為少艾,然而一個女人,在一生中總應該有一段光明燦爛的快樂光陰,是人人希求的,也是人人應得的。譬如一個女子,在十八歲出嫁,和丈夫年當貌對,閨房靜好,把人生幸福能如量的享受了,那麼經過十幾年光陰,到三十歲後,自然改變少年心境,把精神全注到家政和兒女上面。這就因為她所得的已經全得到了,享受夠了,好比一個吃慣肥魚大肉的人,要叫她吃齋,是很容易的,他正需要清淡東西改換口味,而且在吃齋之時,想起魚肉也覺得滋味平常,並不足以勾起饞蟲而使他破戒。

  但若叫長久不得葷腥的人吃齋,那他必然認為是一種刑罰,苦不堪言,因而難免偷嘴。太太固然是三旬已過的老處女,但因久處閨中,初次出嫁,心情本已異於十七八的少女,而且待字時間越久,對人生幸福的憧憬愈深,因而比少女的希望更為熱烈。但出嫁以後,竟而遇到這樣老弱殘兵的丈夫,和她希望的正是相反,就如想逛花園的人,錯被送入墓地,試想該如何懊喪?她發現自己並沒得到一天好日子,這一世就算完了,有如春天花草方在萌芽,忽然冬令又至,大雪重新覆蓋了世界,把草長鶯飛,橙黃橘綠的春夏秋等好時節,都取消了,這一年還有什麼過頭?女子在母家待字,無論待到何年,才是女兒之身,一朝嫁給老人,便由女孩子一躍而為老太太,把宛轉隨郎的少婦年華,風韻泥人的徐娘歲月,這中間的兩個好階段都取消了,這一世又有什麼活頭?

  再舉例如吃魚,只把頭尾川湯,不給醬汁中段,這魚也就沒了價值,好吃紅燒頭尾的,那只如說兒時最堪憶,和人間愛晚晴等解嘲之言罷了。由此一想太太便有什麼軌外行為,也是應該原諒的,而且她素日講究規矩板眼,注重身分體面,愛好清潔整齊,如今竟全相反,相與了個煙薰火燎的廚師,可見其饑不擇食的苦衷,實出於無可奈何。細想起來,倒有些可憐了。

  柳塘這一自行譬解,立覺胸襟爽豁,忽然大笑起來,自己信口長吟道:「月暗燈銷歸內宿,忽驚小帽俄然綠。從茲豔福讓王廚,守己權為假丈夫。」

  吟完又笑了一陣,反更覺天空海闊,心平氣和,又乘興把挽聯寫了,方才自行安寢。

  到了次日吃晚飯時,叫僕人把王廚叫來,那王廚心裡懷著鬼胎變顏變色的進來,垂手侍立。柳塘笑著說:「我近日吃你做的菜,覺得很好。而且聽說你非常勤謹,應該多長點工錢,從本月起,給你加一倍!這兒還有幾件舊衣服,我用不著了,你拿去穿吧。」

  王廚得此重賞本該歡喜,但不知怎的,倒覺糊塗得要命,難過得要命,暈頭轉向的謝過,溜了出去。其實這倒非柳塘之意,柳塘本心是論功行賞,酬謝他汗馬功勞,並且無形中封他做住內宅代表,照章給以津貼的。王廚卻因事出意外,又加問心有愧,自然深懷不安。

  太太知道了這事,也覺萬分驚異。她自夜間聽到柳塘在房外撞著王廚,已知事露,這時又聽王廚被柳塘加工錢賞衣服,更料事出有因,以為柳塘這樣做作,必然別有用心,但又猜不出他用心所在,只有小心戒備。和王廚的蹤跡,也疏遠了些。但柳塘這裡一切如常,並沒有一點舉動,只內宅不大去了,不過偶然見著太太,更加倍的和顏悅色。太太見他這樣,也漸漸心安,以為他雖然觀破秘密,但因顧著臉面,不願鬧穿,而且借此機會,正可躲靜求安,故而取了放任態度。至於他給王廚加工錢賞衣服,不過是給太太一種暗示,表明他並非糊塗,一切全都明白,不過從寬免究,而且無形中開個玩笑,叫太太自己思量罷了。

  太太倒真是善於揣摩心理,把柳塘的意思猜個正著,但心中也未免有些慚愧。又想自己和柳塘中間,總這樣隔膜下去,終不大好。固然他放棄權利,不加考查,自己和王廚仍可照常開議,但還苦不得安心,最好自己能做一件對得住柳塘的事,捺住他的心,箝住他的口,以後就可以永久風平浪靜。大太太這裡盡力打算主意。柳塘那裡雖然想得很開,把世界當作逆旅,把家庭當作在逆旅中賃的一間小室,把一世光陰當作逆旅中一日的停留,自己將屆暮年,好比在逆旅睡到天亮,眼看就要起床,淨面漱口,收拾行李,就要走了。

  這時發現室中陳設有什麼難看,可以轉臉看看別的,覺得床上有什麼不舒服,可以起來坐會兒,反正少時就走,不但慪氣吵架是萬分無聊,就是稍稍更張收拾,也嫌多事。不過他雖然這樣想,但眼中一看見太太的影子,耳中一聽見太太的聲音,心裡就難免微微一動。想到這個名義是自己女人,實際是王廚的情婦,回想自己少年風流俊雅,有看煞衛玠之名,中年倚玉偎香,有享盡溫柔之號,哪知老來倒失敗到一個廚子手裡!因此他對於家庭,有些厭惡了,真有心出家去當和尚,只是養尊處優慣了,雖然食量甚小,然而每餐必需魚肉佳餚;雖然行止疏略,然而長日必須有人伺候,再加上鴉片煙癮,恐怕任何廟中,也不能容納這樣闊派和尚。固然和尚中飲酒食肉,嫖賭抽煙的也不見得很少,但那多是有地位的和尚,他除非自己蓋一座廟,又怎能一出家便當方丈呢?他細一思量,也不想長期出家了,只可暫借心寬,來個短期離家吧。於是借著遊覽為名,上北京住了幾月。

  那太太自他走後,隔三兩日便去一封信問候,並且催促回家。柳塘也答覆如儀。北京朋友見柳塘和太太日日通信,卻羡慕他的琴瑟靜好,常常對他嘲謔,柳塘聽著只可含笑承受。但他日久不歸,太太來的信催歸漸急,柳塘自然認定她是假意殷勤,心想我為給你們方便,才出了門,你正好和王廚歡會無忌,又何必來這虛偽的信?倘若我真回去,倒怕不是你的意思了!

  哪知又過旬余,太太來了一信,說天漸炙暑,夫君在外旅居更多不便,她在家終日惦念,寢食難安,望得信即回。若再流連,她就要親身前來迎接。柳塘也不以為意。不料過了數日,太太居然來了,柳塘出於意外,無可奈何,只得摒擋行李隨她回家。以後便不好意思出行,而且也無處可去。一個有嗜好的老病之人,除了坐兩個鐘頭火車,到京華小住以外,絕不能乘風破浪,做九洲萬國的考察,也不能一棹長征,因江湘七澤的遊歷,於是他只可甘心株守。但長居家中仍覺苦悶,就每日到外面閑走,茶樓酒肆,煙館戲園,又漸有了他的蹤跡。舊識的人,見久已隱退的張二爺忽然又出玩耍,以為他返老還童,重尋舊時樂趣,又哪知他是傷心人別有懷抱呢!

  柳塘每日起床吃過午飯,吸足鴉片,身上再帶一匣煙膏,衣襟鈕上掛一套煙袋荷包,手提著根手杖當作拐棍,便出門安步當車的雲遊起來,看哪裡戲好,就坐上兩點鐘,哪兒雜耍好,也去聽上一聽,或者想起哪一家花園風景不錯,或是走路看見某家庭院花枝茂盛,一時高興,就款關直入。好在他是富家子弟,所遇非親即友,真是到處有逢迎,有時倒叨擾了主人,在園亭中置酒暢談。

  有時並不驚動主人,自在花下坐那麼一會兒,隨興哼上兩首詩,只圖適性恰情,也不題壁,也不留稿,更不用說登報傳名了,興盡就抖落身上殘花,曳杖自去。在外走得乏了,或是犯了煙癮,若離煙館相近,自可進去吸用。否則隨便進一家熟識銀號或是商店,借煙具抽上一頓就走。偶然也溜入娼窯,受妓女伺候,于噴雲吐霧之中,享倚翠偎紅之樂。直到晚上,在街上尋個餐館,吃些可口肴饌,再飲上兩杯,然後醺然歸去。他的生活,就在這種方式中度過許多日子。

  漸漸夏去秋來,到了中秋這一天,他午後方要出門,內宅來個女僕,口傳太太閫令,說今天大節下的,請老爺務必早些回家吃飯。柳塘明白太太是要他回來,人月雙圓,同度佳節。但心想太太應該和王廚團圓,她這一讓,不過是虛文而已,我若真個回來,倒成了六指先生的末一個指頭了。於是出門之後,尋思太太的善意相約,反覺受了刺激,決定今晚既不回家團圓,而且更進一步,在外面自得其樂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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