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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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恰值這位好事多能的小姐正在旁邊,預備幫著父母對付親家,立時被弟婦的娘抓住,直拉到大門口,喊來無數看熱鬧的街坊,才指著這位小姐的臉兒喝問:「你一個沒出閣的大姑娘,怎麼知道這麼多!是誰教給你的?怎麼管得這麼寬,是誰縱著你的?你看出什麼來,就叫兄弟和弟婦分房,難道你這當大姑子的,夜夜去聽兄弟窗根?再說這分房是什麼意思,不分有什麼害處!你這沒出閣的姑娘,一定經過見過。當著你們的街坊鄰居,給他們講講,大家長些見識!」 這位小姐被責問得羞慚欲死,被揉搓得暈頭轉角,只剩了掩面啼哭。 那弟婦的娘還不肯饒,又問:「你這當姐姐的怎麼對兄弟這樣關心?你兄弟倘若死了,他的妻子就成了寡婦,一輩子就完了,自然會對丈夫關心。你關心可為著那一門?姐姐疼兄弟是應該的,吃喝穿戴,都可以管,可是一娶媳婦,就用不著你操勞,何況還管到床上的事!你別是另有說處,瞧著他們夫婦在一起,覺著眼熱有點生氣吧!」 這弟婦的娘也真是口利心毒,絲毫不顧情面,實在太嫌過分。後來經許多人瞭解,才得息事。 這位小姐卻算吃了大虧苦,受了大教訓,氣得哭了一個多月,因而連犯了數年眼病,以後也就深自韜晦,不大管閒事了。這位小姐因在娘家有這一段妙史,傳播起來,大家都因她有過虐待弟婦的行為,疑惑是驕悍的女子,以致無人問名,耽誤到紅顏半老,尚守深閨。張柳塘續娶填房,竟因年齡適合,也未詳細打聽,就定了婚姻,擇期迎娶進門。 這位小姐既然變成太太,就恨不得立刻施展任猷,整理家政。但是初為新婦,不好操切,無奈看著家庭廢弛情形,從過門第一天就著急了。張柳塘對於這位太太,倒是頗為中意,無奈他因身體過弱,雖然行禮如儀,但未能盡其丈夫之道。在他以為來日方長,不必急在一時,每日雖與太太同房共床,但仍廝守黑美人,通宵達旦,及至過足了癮,已經天亮。那時太太已是香夢沉酣,他也就自己和衣而臥了。如此連連幾天,太太那裡已暗地急不可耐,時時背人落淚,無故長籲短歎。 她這樣情形,不知者定以為同夢未歌,春情難遣,或者因為丈夫吸煙,不能長進,故而自歎薄命,乃不知其皆非也。她的傷心,雖然也由於未能好合,但並非僅為自身性欲問題,而是關心於母家的吉凶禍福。在《媽媽大全》的第幾章第幾條上,載有凡女子出嫁,在第一次歸寧以前,必須與丈夫完成夫婦大禮。若是草萊未辟,仍以女兒身歸甯母家,則母家將因而不利,必受凶災。這位太太知道已定妥六日回門,五日美景良宵都虛度了,怎的不急? 到了第六日,她只可託病不起,令人轉告母家,改為回九。然而這樣也只得三天的展限,怎能擔保丈夫體貼人心,早行方便?倘到第九天還是毫無寸進,依然故我,仍舊回不得母家,那可就說不下去了。她憂心如搗,寢食難安,鎮日淚眼愁眉,長籲短歎。 張柳塘也看出來了,問她有什麼心事,她只不說。張柳塘本是通透的人,漸漸也覺出病源所在,明白內廷所以不歡,大約是因為自己當差不力,自然內省懷慚,也打算勉力驅馳,打圖報稱。無奈他因為早年斫喪過度,又加上吸煙成癮,已有了一種中年人易得的毛病,而且這件事本出被迫,並非心內興奮,所以歷經試驗,成績毫無。他沒了辦法,只得徵詢靈丹妙藥,醫治太太的淚眼愁眉。竟而命中有救,天賜良方,居然臨時恢復張柳塘的健兒身手,克奏膚功。到第九日太太眉開眼笑的回娘家去了,張柳塘卻腰疼了兩三天,鴉片煙也多費了三四兩。 但到太太歸甯以後,慢慢又把《媽媽大全》第二章翻開了。她大約因為既做了張家媳婦,就應該對張家長輩行孝,雖然翁姑早已辭世,祖宗蒙上更已白楊成柱,然而她的孝心總要盡的。至於怎樣盡孝,卻要根據古語「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」,最要緊是養兒子,接續香煙。而且她為張柳塘著想,這一把年紀,便是不需要兒子奉養,也需要兒子娛老了。至於她本身卻似沒什麼問題,不過只為祖宗和丈夫著想。 於是在過門數月之後,便自關心嗣續,東廟燒香,西廟許願,又上娘娘宮拴娃娃。張柳塘見太太如此熱心,立刻感到自己的責任。因為這生兒養女的事,是需要通力合作的,好比人人都知道田地是產生五穀的根本,如農夫若不播種耕耘,那田地也終於荒蕪,顆粒不生。張柳塘知道太太朝山拜廟,又把泥娃娃放在房裡,直是對自己取瑟而歌,再裝呆脫懶,實在說不下去了,只可乞靈藥石,勉力圖功。 過了兩月,柳塘的肌肉瘦去一半,煙癮加了一半,毛病添了多種,腰兒彎下了十度,無奈太太仍是腰細身輕,毫無喜信。後來柳塘忽然覺悟,想到兒子尚仍無何有之鄉,自己性命竟已弄到不可知之數,未免太不合算,倘若兒子方生身已死,兒子又與我何干,何況求之不得,白饒上一條命呢。由此毅然決然的逃避差役,自己搬到外書房去,無形中掛起肅靜回避兩面大牌來。 太太對他自然傷心絕望,認為是不孝之子,祖先宗嗣,將由他而斬,連累妻子同擔駡名,實不甘心。於是就決心代為補過,以慰先人。但這事怎能獨立成功?她就奇想天開,只問目的,不擇手段了。 這時內宅一個中年的廚師老王,不知被何種氣機所感,忽然發生變態。大凡當廚師習于煙熏火烤,照例都似隔年的灶王像一樣污穢,因為環境所限,想清潔也不能夠,就養成了不修邊幅的習慣。除了西餐館和大飯莊中少數特別階級,或是他們過著年節休息,穿著新衣開逛以外,誰又見過整潔漂亮的廚師?這張府廚師老王,起初也是滿面油鹽醬醋之氣,滿身煎炒烹炸之香,和他的貴同行毫無差異的。只在柳塘託病移居客廳之後,太太關心丈夫身體,想要給他調養,以為與其和醫生商量用藥物調治,還不如和廚師商量用食物滋補。這食物的力量非常偉大,就像西洋富人每逢有病,或是電影女星,希望改變體重,都要請專家研究出一張適宜的食單,仔細的定好熱量單位,按單飲食,時常收到不可思議的功效。 現在太太要調整柳塘的病體,因為在國內請不到開食單的專家,想到廚師調和五味,火候純青,對於食物有特殊的經驗,自然得和他商議。而且認為外國食單專家所開的東西,十分呆板,總不過是幾樣肉類,幾樣飲料,幾種水果,而加減于原方之中,很容易使吃的人倒了胃口。太太有鑑於此,所以更進一步,逐日變更,使丈夫每天都有不同的新味可嘗,便可努力加餐。但每日變化菜單,都不能由廚師一人做主,必須太太參加審定,因此太太和廚師每日總得有一次會議。而且太太關懷丈夫太切,覺得食物中一樣佐料之細,數秒火候之差,都有關丈夫身體,茲事體大,豈容疏忽?白天家人雜亂,市聲煩囂,能把人頭腦吵昏,倘若把菜單想錯一樣寫錯一字,那結果就不堪設想,因此太太每日在更深人靜之後,必與廚師有一次聯席會議,為要細心討論,關防很為嚴密。但每次會議,需要相當時間,脂粉氣的繡闥,突然進去了煙火氣的廚師,兩種氣味自然不相調和,太太也感到嗅覺不美,而且對廚師的油膩衣服,又感到外觀欠雅,於是命令廚師,厲行清潔運動。廚師也受了太太薰染,漸漸歸於整潔。並且在廚房中添雇一個助手,加以訓練,對於煎炒烹炸,只執指點之責,不做勞役之事了。 太太這樣注意丈夫飲食,但張柳塘所享受的,卻適得其反,只覺菜飯日漸減少滋味,反不若向日的適口充腸。好在他是隨便的人,家裡飯不好,可以出去下小館;宵夜做得太壞,可以改吃點心,根本不想提出什麼抗議。 但不想有一天柳塘半夜吸足大煙,忽然想起新近接到一個朋友逝世的訃聞,因為這朋友的一生事蹟,頗有異於庸眾,打算作一副挽聯,一半應酬死人,一半自己消遣。及至謅了出來,趁著高興,就要親自動筆書寫。但很多筆紙,都在後院一間小書房放著,到這後院,必得穿過太太住的堂房,雖然也有過道可通,只是太黑了。柳塘由外院直奔太太住的正房,他並沒有考察誰的存心,又加煙氣助著,心懷開暢,一面鼻中哼著西皮,一面趿著拖鞋,放出踢遝聲音。他瞧見太太房窗燈光燦然,知道尚未入睡,但也不想驚動,就放輕腳步,一直進了正房堂屋,還看見太太房門隙縫射出燈光,像條線似的臥在漆黑的堂屋地上。但他的腳才踏到這條光線上,突然消失無蹤,原來太太房中的燈恰在這時熄了。 柳塘也未注意,走過穿堂,到後院進了小書室,一劃火柴,立即尋著他要用的紙,挾在臂下,又由原路走回。這時太太房中的燈既已滅了,天上又陰得星月無光,只得摸著黑兒走。才進到穿堂,還未向裡邁步,忽聽太太的房門似乎吱鈕一響,隨著有衣裳 之聲,似有人走過來,也要出這穿堂奔後院去。柳塘向裡一走,那人向外一跑,恰恰撞個正著。 柳塘初尚以為是太太,繼而聽那人被撞以後,低低「呦」了一聲,就要轉身逃去。柳塘聽出是男子聲音,立即大聲喝問:「是誰?」 對面那人似乎驚悸亡魂,戰兢兢的答了個「我」字,柳塘又問:「你是誰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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