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劉雲若 > 舊巷斜陽 | 上頁 下頁
八八


  且說丁二羊忍氣吞聲,躲到遠處喃喃罵了一陣,心氣略平,自思這巷口既不許我停車,又怎能打聽璞玉的消息?為難半晌,忽然心中一轉,我何必盡在這裡死守,怎不向馬二成問個明白。丁二羊這樣一想,便拉起車直奔胖婦家而去。

  到了地方,見大門關著,舉手拍了兩下,才聽胖婦在內問誰,丁二羊先報了名,隨說來找馬二爺。胖婦說了聲等著,又過半天,才慢騰騰開了門。丁二羊向裡一走,胖婦面寒似水的問:「你又幹什麼來了?」

  丁二羊陪著笑說:「我找馬二爺說句話。」

  胖婦說:「好,你進去吧。」

  丁二羊走入房中,見馬二成歪在炕上,臉上和胖婦一樣繃得沒一點縫兒,口中也和胖婦說一樣的話,問:「你幹什麼來了?」

  丁二羊只覺滿房裡都是冷氣,立刻膽怯起來,舌頭也似被冷氣凍僵了,咳嗽了兩聲,才叫了聲:「掌櫃的,那璞玉她……她娘兒幾個走了麼?」

  馬二成冷冷的道:「走了。」

  丁二羊道:「她們上哪兒去了?」

  馬二成半晌不語,忽的厲聲說道:「你這麼關心,跟她沾親啊,是跟她帶故啊?還是你是她早先的本夫;她是你親靠的親家呢?」

  丁二羊聽著聲息不好,只搖頭沒答出話。馬二成接著道:「著呀,你跟她既沒一點瓜葛,她走了礙你什麼?她就是死了,又礙你什麼?你跑來問這廢話!不是閒扯淡麼!二羊,我明白你是想她了,千方百計的要謀到手,打算送她到個地方賺錢,自己頂個名兒好承吃承喝,省得再拉車苦掙了。哼哼!你這叫癩蛤蟆想吃天鵝肉,老母豬要上旗杆頂,妄想攀高!實告訴你」,說著一指旁邊的胖婦,道:「璞玉本來是她的孩子,現在就是我的孩子,我已經把她收起來了。你趁早死了這份心,還是少打聽,我也犯不上費話,你自己估量著。」

  丁二羊被他說得滿心冰涼,瞪了半天眼兒,才顫動嘴眼唇,想要開口。馬二成已揮手道:「夠了夠了,你少說話,省得自討沒趣!我因為看你素常老實,要不然今天就給個樣兒你看,你也不想想我是幹什麼的,琢磨到我這兒來了!你別是痰迷心竅,忘了自己是臭拉車的了。」

  丁二羊知道再呆下去,不過多挨幾句罵,急忙說了句:「掌櫃的別生氣,我只是問你一聲,哪敢有什麼貪圖!」

  說著溜了出來,一直出了大門,拉起車子便走。只覺氣得頭昏,恨得牙癢,心裡更說不出的難過。自思我對這個璞玉,並沒什麼奢望,只不過有點兒愛她,又加有過一夜姻緣,知道她的苦處,打算積份德行,把她母子救了出去。若說娶她為妻,我一個拉車的怎能養得起家小?若說仗她賺錢,我這份人馬,做夢也不敢想那種俏事!所以自己覺著實在是一片好心。如今馬二成把我說得這麼壞,真真令人可氣!又想馬二成必然是把璞玉送到那「三玲書寓」

  混世去了。只怨我不能識人,不能辦事,錯認馬二成是情面上人,以為我替他報信,使他得到偌大錢櫃,總可以瞧著我的功勞,把璞玉放了。哪知他更是陰毒,竟不買我的賬,倒送璞玉進了真正火坑!合著我費了千方百計,只把璞玉從暗娼送入明娼,不但沒救她,反倒加重了罪孽,這算什麼好事!想著就好像臉上被誰打了一頓嘴巴似的,滿臉發燒。心裡又焦躁非常,通身出汗,也不知東西南北,拉著車子亂闖。

  走了半晌,心氣稍平,又尋思璞玉既進了正式娼窯,痛苦自要加深許多,而且落入馬二成手中,比在過鐵手裡看守更加嚴緊,待遇更加殘酷,她越發逃不出來了。這真是我害的她,為她著想,反不如當日不遇見我,我也不如不救她了。但是事到如今,難道我就看著她撒手不管?這未免太已虧心,可是管又有什麼法兒?我若再去向馬二成囉嗦,他一怒就許叫人毀了我。我若想動橫的,更不是馬二成的對手,除非我有《施公案》裡朱光祖飛簷走壁的能為,黑夜進了「三玲書寓」

  把璞玉母子背了出來。可是背出來也沒地方安置啊!

  丁二羊為難半晌,忽然想起來當日璞玉曾托過自己給她昔日同事姐妹,現在月宮餐館作事的一個女招待送信,自己只倚仗馬二成把這件事忘了。如今想起來,璞玉托我送信也許有她的用意,我現在既沒了法兒,何不向月宮去一趟,萬一她這姐妹認識有勢力的人,能把璞玉救出?即或不能,我也不過多跑兩步路兒。想著就拉著車直奔月宮。

  及至到了月宮門外,他放下車子。看那月宮餐館,只兩間門面,卻收拾得非常整潔,一門一窗,都是美術化。在丁二羊眼中,就看做一派洋氣,好像珠宮貝闕似的,有些望而生畏。又瞧著那拂拭光亮的白銅門鈕,燦發銀光,再瞧瞧自己污垢汗膩的手,簡直不敢接觸。這時若是為他自己的事,便再鼓不起勇氣,只有逡巡而退,幸而有璞玉的影子在心中鼓動,使他終於硬了頭皮,拉開門鈕,料尚恐沾汙了裡面的地皮,沒敢邁腳,只探進個頭兒。

  這時只在午後三點多鐘,早飯已過,晚飯未到,正在清閒時候。樓下的女招待也都上樓湊群說笑去了,只剩下一個名叫錢自貞,外號叫「貼膏藥」的女招待在樓下。這位錢自貞小姐,卻是個可憐的人,因為家貧親老,自幼就有自立之志,無奈長相太難看了,生得四方塊的身體,橫豎一般寬,腦袋卻又是個棗核形,嘴唇厚有寸許,好似由非洲矮種人的血統遺傳下來。因為她最初學了三年戲,派宗梅蘭芳,已經學得火候純青,預備正式下海,不料第一次借地登臺,就被台下轟了回去。以後又連碰多次釘子,她沒了指望,見當時跳舞時興,就改業舞女,這更是不度德不量力了,遇著身量高的舞客,她的頭只齊到人家腹際,舞客誰肯牽她這樣母豬?她雖甘受胯下之辱,終是無人領教。

  她坐了幾個月的冷板凳,實在熬不住了,只得再行改行,到娼窯去混,無奈仍是照樣不受歡迎。起初她自覺架著女伶下水的牌頭,足以號召一切,就進了班子,不料每日除了值班見客以外,毫無生意。混了一個多月,只上了兩個客,一個是出號的大近視眼,見客是在燈影之下,尋丈之外,有如霧裡看花,錯把她當了嬌小玲瓏的美人,及至喚至房中,正式打了照面,才大失所望,未待奉茶敬煙,就拋下錢裝做如廁,由尿遁逃了。一個卻是非常精明的商店經理,早已安下壞心,就想吞蝕資本,故而在東家面前貌為老成,規行矩步,以博信任。一日偶然陪著東家來嫖,東家定要逼他挑個人兒,他既不敢過於執拗,又恐東家說他好色,故而特意挑個醜的,就選上了自貞。但也只有一次,並未回頭。

  其實她那時還名叫什麼玉花,不叫自貞,這自貞二字是她以後自己取的,因為沒人愛她,她一時負氣,就永遠貞潔下去,故而取名自貞。這就和《伊索寓言》上,說狐狸因葡萄太高,吃不到口,反說嫌葡萄太酸不屑于吃,其實若能吃得到口,就不說酸了。自貞是因為沒人愛她,方才自貞,若有人見愛,她也就犯不上自貞了。且說她在班子一月,僅只得錢一元之多,又被債主逼勒,就降入下級娼窯,哪知仍是門可羅雀,她實在無習如何,就改途作了工薪階級,托人薦入月宮餐館,雖然工錢微薄,但總有錢可拿,有飯可吃。但來了以後,只能作些傳遞之役,不能到客人跟前,客人也沒一個指名叫她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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