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劉雲若 > 舊巷斜陽 | 上頁 下頁
八九


  她看著別人和客座擁抱調謔,打情罵俏,既享受兩性款接之樂,又大把的賺洋錢。她瞧瞧別人,看看自己,不免眼熱心酸,因而也努力修飾自己,巴結客人,但每每大撞釘子。有的客座兒較為和氣,不願當面給她難堪,就趁她離開的當兒,又叫別人伺候,有的客座兒毫不客氣,當面就明說用不著你,叫某人來。釘子雖有軟硬不同,而其難過則一,她常氣得躲到廁所中落淚。自貞的名兒,就在這時候改的。但是客座之中,也有不好色的魯男子真好酒的醉翁,僅為大啖佳餚,並不需飽餐秀色的。這種人自然只注意菜的好壞,而不管人的美醜,而且知道美貌的女招待需索太多,正願意來個醜的,可以節省小費。自貞若遇到這種人,便可不遭拒絕,但她心中蘊蓄的積年愛火,已化成一片癡情,竟認為凡是不拒絕的,便是對她有意,不由便傳眉遞眼,送暖噓寒,恨不得坐化在人家懷裡。

  結果叫人家肉麻得受不住,抱頭鼠竄為止。若有經她伺候過一次的客座,她就視為禁臠,若是二次重來,別的姐妹上前承應,比搶著她嫡親丈夫還要妒憤,必要誓死力爭,因此招得姐妹們輕鄙嗤笑,給她取了「貼膏藥」的外號,譏諷她好比膏藥一樣的,一黏貼上就揭不下來。但是客座兒卻不歡迎她這貼膏藥,反而躲避不來。她自然非常傷心,只是愛情既然發動,終須有所寄託,她既不得志於客座,只得轉移目標,向別途尋覓。

  恰巧這月宮餐館一個管賬先生,因為勾搭上本櫃上女招待,用虧了錢,被掌櫃辭退,掌櫃懲于前失,不敢再用精明漂亮的人,就尋了個三十多歲的鄉下土老兒,繼任司賬之職。這土老兒也上過二年村塾,但幹這繁雜的職務,卻有些應付不來,每晚結帳的時候,總是弄得滿頭大汗,抓耳搔腮。白天清閒時,他卻又無憂無慮的,唱他家鄉的嘣嘣腔兒。自貞本來心軟,夜晚見他受罪,既生憐惜之心,白天聽他唱些淫詞浪語,不免又動孤棲之感,於是就向他暗通情愫,偷致殷勤。那土老兒年過三十,尚未娶妻,又加滿腔子都是馬寡婦小老媽的風流豔史,本來已到了看見母豬都動心的程度。

  自貞雖然容貌不大高明,但比母豬已苗條許多,何況又是剪髮天足,短袖旗袍,比他家鄉中的村姑,分外來得摩登。自貞這一勾搭,他怎會不移船泊岸,拜倒在繡花鞋下呢?自貞有生以來,發出的熱情,能夠得反應,這還是第一次,自然不勝知己之感,甘心把一切一切都貢獻給他。於是二人打得火熱,不過這土老兒自從交結自貞之後,每夜算賬,費得時間越長,出的臭汗越多了。

  日子一久,姐妹們也都知道自貞這貼膏藥,竟而黏到管賬先生身上,大家引為笑談,盡情奚落。還故意在每日午後清靜時間,全體都躲上樓去,叫他二人自在談情,預備等他們談出笑話來,大家好看熱鬧。自貞和那土老兒先生,卻是得樂自樂,滿不在乎。所以這時丁二羊推門進去,恰看見這一對情人在賬桌後面,互相擁抱,做著無限醜態。二羊看著方才一怔,那二人已經發聲大罵了。後事如何,下回分解。

  §第九回 喬木故家赤鳳調飛燕 好春疑夢梨花聘海棠

  話說自貞和土老兒一見丁二羊進來,嚇得分散不迭。及至看明來人衣衫襤褸,面目污垢,以為是個討飯的,自貞不由變驚為怒,大聲喝道:「出去,滾出去!討飯的敢推門往裡走,真媽的反了!」

  那管賬先生在神魂迷蕩之中,突然受驚,幾乎嚇掉了魂。俗語說色膽大如天,可是這膽並不是本來就大,而是臨時被欲火漲大的,就如同小兒玩具的氣球一樣,本體原極微小,被小兒用口氣一吹,就可以大到無限,不過越大越是脆薄,也越容易破裂。色膽也是如此,在漲大時突受驚恐,雖不致破裂,但欲火因受驚而突然消滅,那膽也隨之突然縮回原狀,這急驟的變化,能使五臟都顛倒騷亂,或致因之致病,苦痛是極大的。這管賬先生一陣天旋地轉之後,瞧見丁二羊這陌生人,才知是一場虛驚,想到為這個討飯的幾嚇死,忍不住大怒欲狂,又聽愛人嬌聲呵叱,覺得她必也嚇得不輕,自己必須為愛人出氣,就惡狠狠的要走出來。哪知才一邁步,猛覺腿腳不便,似乎有所阻礙,低頭一看,急忙立住了用手結束。

  就在這當兒,丁二羊那裡已因「討飯的」三字名銜而對自貞提起抗議了。他初推門時,本來陪著小心,討著仔細,但至看見賬桌後的一幕活劇,才知道這地方外面雖然光潔,內裡原來也有著狗男女的勾當,於是立刻膽就大了,眼就高了。及至自貞罵他討飯的,他的氣更粗了,瞪起眼叫道:「誰是討飯的?你這娘兒們說話別這麼眼皮子淺!」

  自貞聽他叫自己作娘兒們,氣得跳腳破口亂罵,又舉著拳頭,打她的情人,喊道:「你是死人哪?看著這東西撒野,一點不管!你……你……」

  管賬先生這時才結束利落,聞言可再也忍不住了,一躍而出,揪住了丁二羊罵道:「你是幹什麼的?敢進來攪……攪我們買賣。」

  丁二羊瞪著大眼道:「我攪?我攪了你們鬧狗了?爺們走來找人,你們憑什罵我討飯的!」

  說著一掄那慣駕洋車的胳膊,把管賬先生幾乎跌了個躘踵。那管賬先生膽子本小,瞧著勢頭不對,又怕他把自己和自貞的醜態都給喊叫出來,立刻氣就餒了,只得改變口聲說道:「你找人可說話啊?」

  丁二羊道:「你們一見我進來都紅了眼,可得容我說話?」

  管賬先生道:「少敘閑白,快說你找誰?」

  丁二羊被他一問,倒翻了白眼,自語道:「她是韓什麼蓉……對了,韓什麼蓉。」

  隨又大聲道:「我找韓什麼蓉。」

  那管賬先生還未答話,這時樓上的女招待們因聽見樓下吵鬧,已經都跑到樓梯向下看。內中一個人聽了丁二羊的話,就接口問道:「你找韓雪蓉吧?」

  丁二羊聽了,想起璞玉告訴自己時,正是這三個字,就揚頭答道:「對了。」

  那樓梯答話的人,隨即走下來,是個瘦小活潑而又老氣橫秋的人,正是小雛雞,她是以好管閒事出名的,向丁二羊道:「你找韓雪蓉幹什麼?」

  丁二羊瞧著她道:「我有要緊的事,得當面說。」

  小雛雞因雪蓉已經不在此間,又瞧丁二羊憨蠢樣兒,有意戲耍他,就道:「你找人怎麼對面不認識呢?」

  丁二羊聽了,才猛然醒悟道:「你就是呀?」

  小雛雞點點頭道:「你找我有什麼事?誰叫你來的?」

  這時滿屋的人都相視而笑,但沒一個作聲。丁二羊卻只注意著小雛雞,沒有瞧見,就道:「我是謝璞玉打發來的,給你送個信兒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