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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七


  拉包車夫現出滿面厭煩的神氣,連眼也不睜的呵叱道:「你不睜眼看看,這是死胡同兒,過不去!」

  丁二羊仍和聲說道:「我不是要過去,我是找個人,你方才拉的那個婦道,我要見見她,煩二哥給說聲兒。」

  那包車夫聽了,猛的把眼睜圓,瞧著丁二羊道:「你找哪個婦道?你是哪兒來的?」

  丁二羊道:「我就找你才拉來的婦道,叫璞玉,又叫老二,還帶著兩個孩子;我不是哪兒來的,我叫丁二羊,你進去一說,她就知道了。」

  那車夫聽著,面上突轉了疑惑神氣,徐徐的立起來道:「你找她幹麼?」

  丁二羊道:「不幹麼,我跟她早有個認識,今兒看見她搬到這兒來,想見她個面說句話兒。」

  那包車夫聽了,一語不發,就踅進那小門去。須臾同著一個婦人走出來,丁二羊見這老婦就是方才和璞玉同來的,不過已不是女僕打扮,身上的深藍布褂和青竹布襖,都脫去了,換上一身青緞子褲襖,手上腕上也露出金黃黃的鐲子戒指,神氣也現兇悍狡詐。

  她出來便仔細打量丁二羊,打量完了,才問:「你找誰?」

  丁二羊道:「我找璞玉。」

  那老婦道:「什麼璞玉?我們院裡沒有這個人!」

  丁二羊道:「你也許不知道她的名字,她叫老二。」

  那老婦仍搖頭說沒有,丁二羊著急道:「怎麼沒有?我明明在街上看見她同著你一塊兒坐車來的,隨後贅到這兒,哪能沒有?」

  那老婦一聽他是半路看見,跟跡來的,料著必非馬二成所遣,便恐是璞玉舊夫,或是有過瓜葛的人前來纏擾訛詐,更一口咬定沒有這個人。丁二羊聽著怒不可遏,大聲叫道:「你胡說!我親眼見的,怎麼能賴?」

  那老婦也變臉罵道:「一個臭拉車的!媽的想攪我呀,找你媽上落馬湖找去!這兒就是沒有。」

  丁二羊聽她口出不遜,不由大怒道:「你這娘兒們,怎麼開口罵人?」

  那老婦道:「你盡攪我,還不罵你?」

  丁二羊道:「我只是來找人,多早晚攪你來?」

  那老婦道:「找人?告訴你沒這個人,你還纏什麼?奶奶大忙的沒工夫跟你打交道!」

  說著向那包車夫道:「小蔡,你把車拉進前邊過道去,不要理他。」

  說完一扭身就走進去,把小門關了。那包車夫也把茶碗放在車上,架起車把,向丁二羊喝道:「你別盡占著道,我要出去。」

  丁二羊雖然滿懷失望,一心怒惱,但因這胡同太窄,不能容兩車並行,自己沒有阻礙交通的理由,只得把車倒退出來。

  到了街上,那包車夫也拉著車出來,循街走了三四丈遠,便進入一條較寬的巷中,丁二羊跟在他後面,看見他拉車進了路東的第二個門,便不見了。這才明白這大門和那隔巷的小門是通連的,不過大門是前門,小門是後門而已。再瞧這巷中,卻頗寬闊,兩面的房子,都是一個式樣,而且家家門口懸著牌子,貼著紅紙報條,門楣上架著大小電燈,而且有幾家門口,站著花枝招展的漂亮姑娘。胡同中有一群龜奴和車夫,同作撞鐘砸錢之戲,入望都是繁華景光,胭粉氣味。

  丁二羊一看,便認識這是窯子胡同,立刻心中一跳,暗叫不好,璞玉被馬二成釋放出來,怎麼又到了這兒?這裡是窯子胡同呀!難道馬二成沒安好心,把她賣了?這可不能。馬二成不是清牙白口地應許放她麼?再說馬二成瞧著我那點兒功勞,也不好意思啊!又想璞玉莫非自己願意到這裡來混?那更不能。她有得換地方仍然混世,壓根兒就可以在過鐵家老實忍著,何必掙扎著要出來。再說她本為給兒子治病,難道挪到這明窯子,兒子可以不吃藥好了病麼?丁二羊越想越想不出所以然,心中又悶又急,就拉車入巷,看那路東第二家,門上牌子寫著「三玲書寓」,門旁的報條上,又列了些寶玲、翠玲、紅玲以及雲樓、月樵、竹卿、小鳳等等花名,門內過道中放著方才那輛包車,車夫卻已不見,想是進房內去了。

  丁二羊向院裡瞧著,恨不得直闖進去,把璞玉尋著問個明白。但想自己這副模樣,而且那老婦和包車夫已認識我了,一見我必然認為攪擾,喝令龜奴把我打出來,再說我不能拉著車子進去,必須放在門外,那樣只恐尋不著璞玉反而把車丟了,把什麼賠補?弄得救不成人,自己倒要跳河,就更糟了!想著就躊躇無策,又不好盡在那門外逗留,只得直向前走。好在這條巷並非死路,可以直通大街,他到了巷外,把車放下,自坐在腳踏上,尋思許久,仍想不出和璞玉見面的方法。最後只可打了個笨主意,想要常在這巷外擱車暗地監察「三玲書寓」中的動靜。

  璞玉既入此中,必然接客,她和她的孩子,短不了出門,我只耐心等候,必有相遇之時,好在身上有馬二成所給的錢,雖分與璞玉一半,尚餘五元,可以澆裹幾天,便不拉座兒,可以活著。不過這邊巷口,距離「三玲書寓」較遠,巷中人又多由北口出入,這南口就顯得分外冷靜,若要訪察,是到北口外擱車的好。想著就又拉車走回,到了北口外,見緊靠巷口的左右,已有五六輛車停放,車夫們正自湊在一處,撒村道怪的說笑。有個巡警,也立在一旁和他們搭訕。

  丁二羊就把車放在他們後面,方想坐下吸支小雞牌紙煙,哪知那群車夫已瞧見了他,轟的聲都包圍過來,內中有一個就喝他走開。丁二羊問:「你為什麼叫我走?」

  那車夫說:「這不是你擱車的地方!」

  丁二羊說道:「這是官街,為什麼不許我擱,單許你們?」

  兩下爭吵起來,那群車夫仗著人多勢眾,蠻不講理,圍著丁二羊亂打。丁二羊寡不敵眾,被打了幾下,心中不甘,就跑到那巡警跟前告狀。那巡警在丁二羊挨打時,只笑嘻嘻的看著,及至丁二羊向他訴冤,立刻變了臉罵道:「你這臭老趕,打死也不屈!也不睜眼看看,這是什麼地方?你也配擱車!媽的還不滾蛋!」

  丁二羊氣得只翻白眼,而幸他自拉車以來,常受這種欺侮,久已練得有涵養了,知道武力公理,都不在自己這面,只得拉起車遷地為良。那些車夫都拍掌歡呼,連笑帶罵的送他。論起動物之中,除了陸上的豬羊雞鴨,水中的魚鱉蝦蟹,以及中世紀和二十世紀的猶太人外,最苦的就是中國的人力車夫了,受寒暑的侵淩,風雨的狂虐,巡警的打罵,坐客的呵叱,結果尚不能得到溫飽,這是多麼可慘的境況!作車夫的應該可以同病相憐了,然而不然,個中強淩弱,眾暴寡,以及拉包車的欺侮拉散車的,拉新車的鄙視拉舊車的,能巴結上巡警的,就狐假虎威欺壓同行,能拉上闊座的,就趾高氣揚,鄙夷同夥,諸如此類,直成風氣。我們看著以為一個人窮到拉車,也就夠苦了,竟還有這等現象,實在可鄙可憐!然而這正是整個社會的縮影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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