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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四


  又過了幾日,一天,有同院住的那個縫窮婦高二嫂,為著給她的三歲孩子,在門口買了一碗米粥。吃過之後,應該付錢,才發現袋中的全部財產,都已被人偷去,急得直哭,偏偏賣米粥的非常心狠,非立逼償還粥價不可。本來在這貧民窟中作生意,也沒法不狠,若稍具慈心,莫說賒出的賬,永世不能歸還,而且到處都有挨餓的人,花言巧語的騙吃東西。若是稍有不忍,施捨給一個人,立刻就可以招惹來無數餓人,把販賣的當作賑濟品完全搶個乾淨。所以在這地方作生意必得有殺人的狠心,即使看著一個人已經餓了七天,僅餘一絲呼吸,這時只要給以一滴漿水,便可起死回生,也絕不肯為救命破費這一滴漿水。這賣米粥的就是此中磨練出的人物,逼住了高二嫂不肯放鬆。那高二嫂說了無數好話,幾乎磕了頭,依然沒用。

  璞玉在旁看著,未免兔死狐悲,物傷其類,生出同情之感,恰值手中還有餘錢,就替她償還了三個銅板。這件事本來很小,但住在這種地方,常為一根柴禾打得頭破血出。不久,還有人因為爭奪一隻紙煙屁股,打架得出了人命。如今璞玉竟肯以三個銅板的鉅資,幫助毫無關係的人,怎會不使同院的人奔走相告,驚為異事。那轟動的情形,直如社會上富人捐助十萬家資,興辦義舉,使眾人聽著又是驚駭,又是羡慕,而且氣憤她將偌大數目脫手給人,怎不分給我一點兒呢。當時高二嫂更是感激涕零,向璞玉謝了又謝,還覺無以為報,隨到璞玉房中,問她有什麼要縫連補綴的衣服,想要代勞。

  璞玉看看房中,除了穿在身上的衣服以外,連一條布絲兒也未必尋得出來,就苦笑著謝了她。高二嫂知道無可盡力,只得坐著說了會閒話。因為高二嫂感激璞玉,不覺十分關切,就問起她的家世。璞玉只得答以丈夫出門數年,渺無音信,所以落到這般光景。高二嫂又問她帶著兩個孩子,如何過法。璞玉聽著猛然心中一動,想到今日全家生活,都仗著過鐵,沒有他的資助,恐怕早已死了。不過自己向來沒想到這層,今日經高二嫂一問,才猛悟過鐵的恩深義重。但這話不好告人,只可假說依仗親戚稍有周恤,借得存活。

  又談了一會兒,高二嫂走了,璞玉心血潮湧,想到自己受過鐵恩惠,一直好像分所應得似的,也不想怎樣報答人家,倘沒有他,我和孩子怎麼活到現在。以前我把他當作壞人,只管憎惡,可是一面憎惡,一面還受他的好處,這是什麼理兒?而且自從那夜我得罪他,以為必要大遭淩辱,哪知人家竟不記仇兒,反倒待我更好,怎能還說他是壞人?璞玉想來想去,只覺過鐵可感,自己虧心。回憶起雨夜相調的事,雖不致後悔沒有從他,卻以為自己未免太已寡情。當時便是婉言相拒,也算比較近情,怎該憤然避他,把他拋在房裡,豈不太叫人下不去麼?

  璞玉自從有了這樣心理,就更對過鐵抱歉,越是抱歉,越覺過鐵盛情可感,和藹可親。對他那刀瘢臉兒,也看著日漸減卻醜惡,增加美好,原來她不知不覺的,已對過鐵由感生愛了。每日一聽過鐵語聲,就心跳臉紅,常常想著要讓他進房小坐,但到見了面兒,又心慌得說不出話。而過鐵每來,卻是不多開口,不多流連,只照例叫聲「大嫂」,再抱起孩子調逗一下,就轉身走去。他走後,孩子手中必握著幾角錢,交給璞玉。

  因此璞玉越把他看得高不可攀,連帶使愛情熱不可遏,漸漸一心一意的只想對過鐵訴說自己心情,求他相諒。並且重提舊事,作終身相倚之計。無奈過鐵每來總是一瞥即逝,璞玉心中的話,又羞澀不易出口,略一遲疑,他已沒了影兒。每天均是照樣,屢次失去機會,璞玉倒覺焦急難忍。忽然想起個主意,就利用孩子,教給他一句話,令其對過鐵說。

  次日過鐵來時,又抱起大兒,把錢給他,孩子說道:「我娘問你怎麼晚上不來?」

  過鐵聽了怔了一怔,並沒答言,面上也沒有表情,看看房中的璞玉,放下孩子,便自走了。璞玉羞得滿面通紅,但心中料著過鐵當面雖沒什麼表示,夜間必來赴約,不覺驚喜交縈,好像少女初次和情人約會一樣滋味。只可惜她心坎上的情人,太不值得這樣動心罷了。可是璞玉心上的過鐵,絕不似旁人眼中那樣醜惡,直已把他當作美貌郎君。

  過鐵去後,她從早晨就盼著日落,無奈日頭分外走得遲緩。好容易熬到午後,門外來了貨郎擔子,璞玉尋了塊破碎鏡片,照照臉兒,見多日未經膏沫,皮膚失去潤澤,頭髮失去光彩,覺得這樣不足供情人撫摩愛惜,就出去花兩分錢買了一包土粉造的雪花膏,用三分錢買了半盒草子油制的美髮油,還有五分錢一瓶的真正法國老牌百花香水,只一角錢就置齊了妝台全部用品。她又想到過鐵來時,不該再叫他像上次那樣暗中摸索,而且也應該預備些茶水點心,以供長夜之談,就又去買了一壺煤油和一包茶葉,幾個蒸餅。到了黃昏,吃過晚飯,璞玉點上了燈,一面哄著孩子睡覺,一面梳妝。哪知孩子因為多日未見燈火,今日一見滿屋光明,就好似富家兒童,遇到過年度節,慶喜賀壽,看見懸燈結彩分外增長精神,感覺趣味,只留戀著不肯就睡。

  璞玉恐誤了自己梳妝,不能為悅己者容;又怕過鐵來時,被孩子攪得不高興。忙又吹了燈,哄得他們睡著,才又重新點上,對著鏡片施朱敷粉。這種做作,是璞玉向來沒有過的。莫說未曾修飾容顏,以媚丈夫,就在和王小二先生交往時節,也未曾替他特施膏沫,可見璞玉此際已大改常態。但就另一方面看,也許她對過鐵的愛情,竟深于丈夫和王小二先生呢。當時收拾完畢,又去泡了一壺熱茶,用破被蒙上,就靜坐房中,等候過鐵到來。哪知直等了半夜,也未見過鐵到來。

  璞玉一陣焦灼,一陣猶疑,弄得心魂不定,坐立不安,暗想過鐵何以不來,莫非他沒聽到那句話,但孩子說得清清楚楚,我在房中都聽明白,他何致對面尚不入耳。莫非他為上次的事生了芥蒂,明知我需要他,不肯來了。璞玉想到這裡,可真有些後悔,上次不該絕他太甚,否則此事早已順理成章,何致有今日的魂牽夢擾,挨受淒慘。她癡思好久,直想出一種蕩婦離奇念頭,只恐過鐵因不得志於自己,已在外面另有所眷,正打得火熱,自不願重拾墜歡。即使他尚有情於我,他的新歡在這好天良夜也會把住他不放出來,這樣我還有什麼指望呢?不由全身都似浸在醋裡,把每根骨節,每條筋脈,都給酸化了。

  論理這種念頭,絕非普通婦女所有,只有妓女,因為生活在風月場中,接觸的又多是蕩子,她們的腦筋,好似認為世界上沒有正事,所有人類,都是為性欲活著,全部歷史,就是一部性史。譬如妓女和客人約會,客人到期不來,她絕不想客人本身有病,家人生災,或是失火被盜,驚馬翻車,只想他必是另和別的情人幽會。即使那客人死了父親,過些日披麻帶孝而來,她也許不肯相信,因她的腦中只知人類中有男女而不知有父母呢。璞玉本不致有此猥鄙之思,只是她已被過鐵蠱惑,思極入魔,把本性曾變了,竟和自己腦中虛構的情敵,吃起醋來。當時她胡思亂想,直到後半夜,過鐵仍然渺無蹤影,不由心中也有些氣惱,暗恨過鐵你只顧狠心不來,也不管我這一夜受著什麼罪過。當初原是你先來對我求愛的,固然我得罪過你,可是我今天下了降書,你怎又不理了?莫非有心報復我?男女中間,若這樣拿過節兒,你這人可太不好交了。

  璞玉這樣一想,直如在蒙蔽之中,微微張開了眼,瞧出了過鐵是不可交的人。果能從此覺悟,力斷情絲,豈非如天之幸。但她一個女人,哪有偌大智慧,隨即念頭一轉,想到自己對不住他在先,今日即使過鐵有意爽約,也是自己惹出來的,但一個男兒怎能沒有氣性,既已一度被拒,若還儘自俯就,豈不失了男子的尊貴?再說今早我只叫小孩子對他說話,他也許沒聽清楚,也許認為是小兒順口亂說,非出我的本意。恐怕來了,再吃沒趣,自然不肯冒昧。由此一想,我怎能深怪他呢?璞玉這一原諒,就算把兩隻明察的眼目,又完全閉上,變成盲人瞎馬,夜半在深池旁馳騁了。當時由過鐵對不住自己,想到自己對不住過鐵,又因時近更殘,料著過鐵不會再來,就決定明日自己當面和他約會,無論如何,也要他來作一次清宵長談,以傾積愫,否則這顆心將長久懸懸,不能平貼。實在困倦難支,才自睡下。

  次日她因失眠起遲,恰巧兩個孩子也都睡過了頭,過鐵來得又早,璞玉起時見陽光滿窗,知道晚了,過鐵或已來過。正待出去詢問高二嫂,但還未得開門,無意中看到地下,便已明白過鐵不但已來,而且曾在外面流連,因為地下放著一塊雪白的現洋。若說由天而降,上面還隔著屋頂,不能落入房中,當然是過鐵由門縫中塞進來的。璞玉看著養生救命的洋錢,並不歡喜,只悼惜誤了時機,這一放過他去,就要多過一天淒冷光陰,多受一天惱恨苦楚,但是機會已失,不可複挽,過鐵已經走去,無處找尋,只有等待明日了。璞玉無精打采,怔了半晌,及至孩子醒來,看見娘已完全變了樣兒,都瞪著眼看她。因為璞玉買的化妝品,品質太劣,在燈下尚不覺察,這時被陽光一照,立顯著胭脂赤如紅土,香粉白似石灰,而且二者在面上不相融洽,互分界限,弄得紅白非常分明,直似戲臺上醜婆似的。色上雖然難看,意態上竟顯露出十分淫猥。璞玉見孩子眼光奇怪,急忙取鏡自照,不勝愧怍,立時用水洗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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