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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三


  璞玉這時已急得頭脹欲裂,身上只管抖戰,卻一點氣力都沒有,耳中根本沒聽清他說的話,只於心中卻明白他來自處心積慮,圖謀自己,今日竟發動了。正在不知如何是好,那過鐵又猛地抱住她的玉頸,用臉兒向她頰上挨磨,隨又接了兩個吻。璞玉已似半死一樣,昏昏沉沉,癱癱軟軟,任其所為。過鐵更得了意,一手攬著璞玉,一手脫去腳下的泥鞋,全身躺到炕上,他也沒問好主人,就算自己把自己留下了。口中喃喃說道:「我准叫你享福兒,我的親寶貝,你這就轉運了。」

  璞玉在昏沉中,被過鐵這一溫存,臉兒觸著他那凸凹不平的肌肉,猛想起他那怕人的刀瘢,再加上酒氣薰蒸,口中噴出的惡味,真比六月中的糞坑還要難聞,又驚又惡,才悚然醒悟,想起過鐵這是來欺侮我,我怎能受他的污染。恰在這時,過鐵的手更不老實起來。璞玉就如一個膽小的人,遇見蛇蠍,由於厭惡過度,倒發生逃避的勇氣,猛然「嗷」的高叫一聲,兩臂亂舞,掙扎出了他的懷抱。過鐵想不到她竟有如此力氣,叫了聲:「親人,你是怎了?」

  又要向她撲來,璞玉早已跳到門口,更不顧外面冷雨澆淋,直奔了出去,就向院中逃避。

  過鐵趕到院中,璞玉已無蹤影。這個院內住戶,本來都是無燈階級,又加陰雨天黑,沒有一點光亮。璞玉光著襪底,藏到院隅一個小茅棚裡,屏息不出。過鐵滿院亂摸了一陣,又低聲喊叫:「大嫂,你出來,咱們有話好說。」

  璞玉哪敢應聲。過鐵叫了半天,立在露天,身上被雨濕透,冷得難受,大約酒也醒了,忽然頓足叫了聲:「好!」

  又望空說道:「大嫂,你好狠,我才知道你跟我沒心。完了完了,我走我走!」

  說完就回到房中,穿上那脫在地下的泥鞋,重走出來,竟很體貼的把房門關閉。又立在院中心,叫道:「大嫂,我可走了,你快回房裡睡吧。我明白,憑我這份德行,也巴結不上大嫂。方才我是醉了,你擔待我個酒後無德,別真生氣。快回房裡去,凍著不是玩兒的。」

  說著就向外走了。

  璞玉把他的話全聽進耳裡,但還怕他是故意裝作走去,卻藏在街門外,暗窺自己回房,再來施行強暴。就仍躲在原處,不敢移動。等了半天,街門外毫無聲息,卻聽自己房內小兒似在夢囈中哭了起來。璞玉焦急無計,只得溜出茅棚,由黑影中一直跑到門口,猛然把門關上,插上橫栓,覺著過鐵再不能進來了,才回到自己房中,把小兒哄得睡著。想起過鐵方才見逼情形,不禁淚如泉湧,心想自己早知他非是好人,沒安好心,只為著不忍兩兒饑餓,才勉強受他的恩惠。明知這恩惠,明是毒藥,吃下肚裡,終久要發作的,今日果然發作了。過鐵因為我欠著多日房租,受了許多資助,所以有恃無恐的前來逼我,滿以為馬到成功,可是我怎甘心受他污辱?天啊,我雖然曾經背負丈夫,成為失節之婦,說不起什麼貞操,但我便再結情人,也得落稱心如意,若是相與過鐵這樣的惡魔醜鬼,還不如死了好呢!只過鐵受了我的拒絕,如何能夠甘心?今夜雖然走了,明日還不知如何對我報復,不必說有什麼兇惡行為,就只向我討要欠租欠債,就沒法兒打點。這可怎樣是好?

  璞玉尋思無計,焦灼欲絕,想起自己落到此間的因果,不由痛自悔艾,自語道:「我這是自作自受遭到報應,可是老天爺報應我也太狠了。以前和丈夫度日,何等快樂,偏我討厭丈夫瞽目,無端在外交結情人,以致落到這步田地,受著過鐵的欺淩。他的滿面刀瘢,比丈夫的一雙瞎眼,豈不更是可厭可怕,我寧死也不能從他。但有什麼法兒,能逃出他的手呢?」

  璞玉直想了半夜,也沒辦法,結果只得把千災萬難,都付於明日,暫且求個一枕黑甜,百慮俱屏。

  到了次日,璞玉早晨被兩兒吵醒,見大兒手內拿著兩張鈔票玩耍。璞玉已好久不見此物,大驚取視,原來竟是真實不假的兩張一元鈔票,忙問是哪裡得來的,大兒說他早晨初醒,便見這兩張票子在炕頭放著。璞玉心想:「這東西不會從天而落,必是過鐵昨夜留下,只為在黑暗中不能看見,故而今早方知。過鐵現在還用銀錢勾結自己,這自是意中之事。但是昨夜他吃了沒趣,失望回去,如何還肯留錢?由此一想,這錢未必是他有意留贈,或者無心遺落在此,也未可知,自己萬不可動用。等他來時退還為妙,否則自己昨夜得罪了他,今日已難免淩辱,若再用他的錢,更要不了,而且也太無恥了。」

  想著就塞在炕席之下。兩兒見了鈔票,都覺今日必得飽餐,不禁欣然鼓舞,說出各種食物的名字,要母親去買。璞玉看著孩子高興的樣兒,淒然淚下,只可強狠著心,空言哄慰,只不可動用那錢。過了一會兒,忽聽院中發出過鐵的聲音,在罵詈隔門住的縫窮婦高二嫂,好似因為她給的十個銅板兒,有一個光面無字,過鐵認為偽幣,逼她退換。但那高二嫂沒有餘錢,以致惹得過鐵大罵。璞玉聽著,知道自己的劫數也將臨頭,就像犯人將上法場似的,戰慄以待。

  須臾,過鐵走到門口叫聲:「大嫂,早起來了?」

  璞玉戰戰兢兢迎到門外,見過鐵滿面笑容,渾是忘卻昨夜的事,點了點頭,就要走去。璞玉急忙叫了聲:「過先生。」

  向炕席下抓出了那兩張鈔票,向他說道:「這錢是你落下的,請拿回去。」

  過鐵搖著頭兒,唧咕著眼兒,故作不知的道:「什麼錢,我幾時……在哪兒落下的?」

  璞玉方欲說昨天夜裡的話,忽瞧見院中有人,不由紅了臉,低聲道:「是吃醉酒忘下的。」

  過鐵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道:「沒有的話,我腰裡永遠不帶整塊錢,你弄錯了。」

  說完就一笑而去。璞玉因過鐵不但不記昨夜的仇,使自己出醜,反而特別寬厚,不肯認他遺落的錢,藉相周濟。何況他留這兩元錢時,正在被自己拒絕以後。由此一想,就覺得過鐵這人真是不錯,自己倒有些對不住他。這就是婦人見識,禁不住一點小恩小惠。小忠小信,就要感情用事,把理智消失了。璞玉只為過鐵未加淩逼,就忘卻昨夜對自己的禽獸行為;因著他不認遺失鈔票,就感到他的善心宏量,難得這樣細意熨帖的變著法兒相助,竟忘了他對旁人的兇橫情形。

  過鐵去後,璞玉沉吟了半晌,還是孩子鬧著要吃東西,璞玉只得把鈔票換了,去購食物。莫說這戔戔兩元,若放在富翁手裡,還不夠一支雪茄的代價,但落到這破屋之中,使它生出許多功用。璞玉不但給兩兒各做了一套衣服,贖出了一副棉被,還吃了幾頓豐盛的飯,使兩兒面色漸腴,精神漸長。璞玉看著孩子,就更感激過鐵。過鐵以後一直保持向來態度,每來隻說一兩句閒話便走,贈給兩兒的錢,也照舊例施行,並無間斷,夜間也不再來纏擾。

  璞玉因為心中感激了他,漸漸消去憎恨之意,他面上的刀瘢,因常見也不覺可怕了。而且每日早晨過鐵若偶來遲,璞玉倒像有些惦記似的,縫著衣服,不時目望門外,似乎每日和過鐵見面的一句寒暄,已成了璞玉生活習慣中的一種刺激了。所以每逢他來時,聽著那漸熟的聲音,心中就慌忽忽的,不自覺的迎出門外,過鐵也似看出璞玉的心理,已不像以前那樣憎惡,就更自裝出老實規矩,但在無形中增加幾分親切,對孩子給錢的次數,也漸漸加多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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