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劉雲若 > 舊巷斜陽 | 上頁 下頁
五二


  同事姐妹見她去了,全都迎著問候,因為這次小雛雞居然頗有道德,竟沒張揚璞玉的隱事,只提她在家害病。雪蓉更不會漏言,所以璞玉並沒受到譏笑。但是她自經這番風波以後,神經業已有病,無時無刻,總想著丈夫和情人,又掛念家中兩個孩子,常常精神恍惚,弄得乖誤百出。在這一天上工,就鬧了很多笑話,闖了幾件禍事:三號客人要的牛排,她給送到八號;八號客人要的蝦餅,她給送到九號。而客人對菜單上的菜若有更改,必然弄得七亂八糟,這位客人不吃豬肉,換個板魚,她偏把豬排送上去;那位客人要個玉黍餅,吩咐煎得老些,她反而告訴廚房煎得要嫩;這位客人要葡萄酒,她給斟上白蘭地;那位客人要牛乳,她給送去咖啡……

  這樣鬧得客人紛紛責問,又給廚房添了許多麻煩。璞玉因屢出岔子,心裡越慌,腦筋越亂。一次打發走了一撥客人,她將許多件食具,疊在一起,要送到後面,哪知走到樓梯口,忽聽窗外有小兒哭聲,她猛想起家中孩子,一走神兒,不知怎的,手腕撞到樓欄上,把食具全落在地摔得粉碎,又一次給客人上茶,正把一盤湯端在手中,忽聞隔壁有人談話,說的是某處有汽車撞死一個瞎子,她悚然一驚,把湯直潑到客人身上,所幸那客人是個熟座兒,沒有惹起糾紛。事後才聽明那撞死的瞎子,是個算命先生,並非她那失蹤的丈夫。

  但是過失已不可挽回了,璞玉慚憤交加,自怨自艾,但精神終是迷亂,不由自主。如此兩日,鬧得錯誤百出,雪蓉等人替她著急,但也無法,只有竭力照顧,爭著替她作事。無奈各人自有職責,又如何照顧得來,何況璞玉又是個首領,負有一切指揮之責,旁人更苦幫助不得。至於櫃上,還看著她素日面情,沒有說什麼話。但璞玉心中卻自覺下不去,想著拿人工錢,不能圓滿做事,反而闖禍,未免太可愧,掌櫃雖暫時不加責斥,但絕不能長久忍耐,將來終要辭退自己,還不如早些識趣善退,省得多受一回恥辱。璞玉也知失了職業,生活立成問題,實在無可奈何,只得向月宮告了長假,算得了一月工資,還是掌櫃從寬恩賞,否則若要她賠償毀傷的器具,恐怕不但一錢不得,反要倒賠幾個呢。

  璞玉辭事回家以後,雖然得了修養,但長日寂寞,更苦牢愁,過了沒有半月,把工錢又花光了,只得售賣零星家具,給那打鼓的人。無奈她並沒有值錢東西,把房中賣的四壁俱空,也不過只得經旬溫飽,又加她住著三間房屋,房租欠了兩月,房東見她已經失業,又賣得一無所有,料著付不了欠租,就逼她立時交房,另尋居處。璞玉無可奈何,只得又賣去所餘幾件破爛木器,僅只帶著兩幅被子和兩個孩子,出離故居,移到貧民窟中,在雜院裡尋了一間土房住下。

  這種房子,好似是最下級的公眾性質,房租按日計算,每天十個銅板,付一天住一天。若有一日不付,那個收租的就把住戶驅逐,另租他人。因為那收租人神氣兇橫,臉上又縱橫有三五處刀瘢,顯示是人慣於動刀,以命為戲的惡棍,故而住戶雖然窮苦,卻對他無不懾服。那收租人姓過,外號就叫過鐵。這過鐵就是挨刀的代名詞,當然是住戶們恨極所起。

  璞玉自第一天搬入,看著過鐵的奇怪臉譜,就覺害怕。但過鐵對璞玉,卻特別和氣,時常借題搭訕說話。過了十多天,這一日璞玉早起,摸摸身上,僅存十個銅板,看看房中,絕對沒有換錢之物,兩個孩子從醒了就哭喊肚餓,璞玉因為房租要緊,不敢把錢去買餅給他們充饑,只可強狠心腸,哄著孩子等待。其實她也明白食物不會從天而落,等到天明也無希望。璞玉自己,更從昨晚就是忍饑睡的,此際並不覺餓,只看著孩子,暗自抽咽。

  那孩子哭得漸漸沒了氣力,忽然過鐵來了,璞玉一見,急忙取出銅板,遞了給他。那大的孩子,一見又哭起來,拉住璞玉叫娘,你別給他,留著給我們買餅,璞玉急忙抱起孩子,哄著不令纏擾。那過鐵見了,似乎明白這十個銅板,必是僅有的錢,她母子尚在忍饑未食。就看看璞玉,掏出兩角錢遞給她。璞玉見這出名狠毒的人,突發善心,不由甚為疑駭,哪敢收受。那過鐵卻道:「大嫂子,你收下吧。我知道孩子還饑著呢,誰家不是生兒養女,誰沒個馬高鐙短,你收下,等有錢再還我。」

  說著就把錢遞到大兒手內。那大兒論起年紀,若生在富家之中,還未必能知饑飽,但他食貧居賤,磨練出聰明,已經和《朱砂痣》戲中年半百的員外,具有同樣知識,知道銀錢是好寶貝,好物件,能救人饑寒,只於還不明白能成就婚姻罷了。當時接到手中,緊緊握住,再不松放。璞玉雖知受過鐵這樣人的恩惠,實在有些可怕,但看著孩子,又覺不忍從他手中把錢重挖出來。真是人到餓極,甘食毒藥,人到渴極,甘飲鹽泉,璞玉只得謝了一聲。過鐵一笑,臉上刀瘢都加深加長,卻露出一嘴的雪白牙齒,越顯得凶獰可怖,說了句:「這算什麼。」

  就自去了,璞玉將就著喂飽孩子。

  又過了兩日,把過鐵給的錢,也都花完,連房租也付不出了,直愁得一夜未眠。到早晨,過鐵來時,只得向他哀懇緩期。過鐵聽璞玉一說,就點頭答道:「大嫂,你放心吧,這不算回事。房子雖然不是我的,可是這塊兒的房租,全歸我收,一共一百三十間,我只交一百二十間的錢給房東,餘下十間,就算我的工錢。你從此不用給了,這點小意思,我還幫補得起。」

  璞玉沒話可說,只可道謝。過鐵又說了幾句閒話,便自走了。到了旁邊一家,恰值那家住著一祖一孫,也是付不出來。過鐵卻毫無面情,睜著眼睛,罵了一頓,任那老人如何央求,終於驅出門外,還扣留下一件小褂,作一日房租的賠償。璞玉看看他窮凶極惡的情形,心裡十分害怕,料著他對他人如此狠毒,偏對自己特別寬厚,這其中必有所為,反正不會安著好心。只是自己窮到這般田地,若不肯受他的好處,惟有帶孩子到露天地去住,那又如何忍得;何況莫說以後,就只算起已往欠他的些微情分,也沒力量償還呢。璞玉雖然自知危險,然而無法擺脫,只得為著兩個孩子,暫顧目前。這真是俗語說的,「武大郎服毒,吃也死,不吃也死」了。

  幸而過了幾日,竟而平安無事。過鐵每天來時,總不向璞玉索要房租,只在門外閒談幾句,或者抱起孩子,哄逗一陣。若問知孩子還未吃飯,必把幾角錢塞入手中,不言而去。璞玉每由孩子手中接到過鐵的錢,就覺心跳體戰,但又沒法不用。一恍又過了半個多月,璞玉生計更微,直要完全賴著過鐵生活,他若給幾角錢,就能對付兩餐半飽;他若不給,就得忍受饑餓。幸而房租已然無形豁免,省卻多少張羅。

  哪知一日黃昏,下了小雨,璞玉哄著兩兒早早睡下,自己淒淒慘慘,在黑暗中坐著。可憐她這房中,雖然有只破舊洋燈,但是多日沒經著油的滋潤,每夜都是黑影裡度過,這樣倒養成早睡覺的習慣。她也在黑暗中忍受慣了。這時她正在思前想後,似醉似癡。忽然房門一啟,由外面撞進了一個人,踉蹌蹌的舉手亂摸。摸著璞玉,就「哈哈」大笑,坐在她的身旁。璞玉大吃一驚,聽著笑聲,知道是過鐵,又聞得滿鼻酒臭,顯見他是吃醉了,更加害怕,就叫道:「過先生麼,你怎這時候來了?」

  過鐵哈哈笑道:「這個下雨天,我怕你冷清,就來瞧瞧。」

  璞玉明知他沒安好心,急得沒法,只得說道:「謝謝你,我今兒很好,你請回吧。」

  過鐵笑道:「我的大嫂,你就這麼狠,我是頂著大雨來的,你好意思叫我走。」

  說著「噯呦」一聲,就向璞玉身旁挨擠。璞玉急忙躲開,跳到地下。料著過鐵不會就走,因為房門還在開著,冷風直灌,怕凍著孩子,只得先把房門關上。過鐵一見,更錯會了意,就直向她身邊撲過,叫聲:「大嫂,你來,咱們說說話兒,我打早就愛上大嫂這個人兒,只想同你親近。好大嫂,你只要跟我有心,往後什麼事都好辦。」

  說著已拉住璞玉的手,璞玉掙扎不脫,又氣又急,通身亂戰。過鐵已拉她同坐在炕上,接著說道:「憑大嫂這樣人品,受這樣窮,我真可憐你。我這幾年也存下點錢了,別的不能,養你大小三口兒還總辦得到。大嫂你可明白我的心吧,怎麼樣?大嫂只要一點頭,我今兒就不走了,明天早晨咱們就搬家,離開這窮地方。我早給你安排下好房子,那裡有新置的桌椅板凳,還有只木床,滿帶刻花的,我花十幾大塊買的,床上四五幅三新棉被,還有一幅是麻葛面兒,你聽好不好?你只要去了,咱們馬上到市場量衣服,你點樣兒挑。我還許你,一年四季永遠吃精米白麵,不動一點雜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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