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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一


  璞玉到了門外,拭了拭淚,又問:「趙二爺是上了北京,還是回了南京?」

  茶房說道:「我不是告訴你,他沒說上哪兒去麼?」

  璞玉怔了一會兒,又問:「上北京和南行的車,已經開了沒有?」

  茶房道:「上北京的車,是八點廿分;南行車是九點十分。現在大概都開走了。」

  璞玉聞言,看看手錶,見正在九點五六分之間,失聲叫道:「這時南行車還沒開呢。」

  茶房心中只盼她速行離開,以免纏繞,他本不知現在是什麼時候,聞言就順口應道:「可不是,車還沒開,快去還趕得及。」

  璞玉也沒聽清他說的話,轉身就跑下了樓。

  出到飯店門外,高聲叫喊洋車,立刻來了一群。她選了一個壯年車夫,便問:「兩分鐘可以趕到車站麼?」

  那車夫自有生以來,也沒和鐘錶發生過關係,對於時間的知識,只以幾點鐘為單位,連刻都不知道,何況乎分?但他為攬生意,也不暇研究兩分是多麼長久,就答應:「包准趕得到。」

  璞玉坐上去,一直不錯眼的看表,一面跺著腳催促快跑。哪知表上的兩條細針,竟比車夫的兩隻粗腿,跑得更快,這時更快得可恨,眼瞧著一分過去,兩分過去,須臾就到了九點十分。璞玉心中焦灼欲死,知道最後希望也已成空。但這時車已將近車站,遠遠看見車站上的大鐘,指到九點十分方過,遙聽站內火車汽笛直鳴,夾著轟隆行動之聲,璞玉知道南行的車,已然開動,她這時並不想王小二先生或已在八點鐘早上了北去的車,竟決定他必在這南行車上,自己若早來一步,還可趕上,如今只遲了幾分鐘,耳中雖聽得載他的火車聲音,但最近在咫尺的火車,竟已不能停留,轉瞬就帶著他遠去天涯了。

  璞玉急得神經麻木,昏昏的也不知應該如何是好,任洋車拉她到了站前停住,她無意識的下了車,掏出了一把錢,也不知是多少,就付給車夫。迷迷惘惘的向站內走去,到了柵門前,被一個路員攔住,要月臺票。璞玉方才清醒,向他詢問南行車是否已開,那路員很簡單的答道:「才開。」

  璞玉怔了一下,只見由站內擁出許多人來,都是送行客人和腳夫等等,璞玉被沖到一邊,想了一想,知道進站也沒用了,只得轉身走回。這時的心緒,直覺茫茫大地,沒處給自己安身;看著攘攘途人,誰也沒自己痛苦。走著忽然一部汽車從身邊急掠而過,幾乎撞著。璞玉就怨恨那汽車:「怎不把我撞死,就是肢體碎斷,受到極大痛苦,也只一時受罪,口眼一閉,就算熬出來了。如今我的罪孽,方才開頭,到何年何月才能算了?這心裡的熬煎,比身體的病痛還難受得多。」

  璞玉這樣羡慕死亡,但一想到家中兒女,覺得自己還是不配死,縱有百難千災,奇艱巨苦,也得挨受下去,無可逃避。想到兒女,便沒有別的路兒,只可仍回家吧。

  她坐上洋車,中途又發生一種希望,盼著丈夫萬一出去之後,竟得心回意轉,也像自己一樣的系戀兒女,竟然而回。自己這時回家,或者丈夫已先我而在,那才真正是神佛保佑,我可要緊緊抓住他,痛哭一陣,再切實懺悔一番,求他原諒。從此我要洗心革面,作一個好妻子,再不在外面拈花惹草。這一次可算嘗著滋味,寧死不敢再犯了。她這種希望,本是出於心理上的矛盾,她因為深知丈夫的性情,見他留字出走,料著必不復歸,才那樣驚悔絕望;以致變計去尋情人,作第二步的準備;及至又撲個空,她的心情又轉回丈夫身上,重生萬一之望。竟不想她丈夫的性情耿介,行事決絕,倒盼他或能歸來,前後思想,未免太不相符。但是到了這般境地,她若不姑作妄想,自慰須臾,又將如何呢?及至回到家中,一進門自然把個妄想打破,丈夫仍然杳無消息,兩個孩子,卻都在房中。小的業已哭得睡著,大的尚在哭喊著要娘。那位同院的老太太,尚能不負所托,守在旁邊,卻已經不耐煩,呶呶說著閒話。見璞玉歸來,又抱怨她去得工夫太大,只顧自己,忘了旁人還有自家的事。

  璞玉心中麻亂,哪裡受得這樣絮聒,急忙取出一塊錢,塞到她手裡,那老太太才喜笑顏開,道謝而去。璞玉還得強忍傷心,哄著大兒睡覺。那不知事的孩子,因素日都是父親代任母職,今日母親自盡本職,他反覺得奇怪,屢次詢問爹爹哪裡去了。璞玉每聽到他問一句,就如心中被刺一下,好容易把孩子哄著了,她自己仍是坐了個整夜。哭泣一陣,思量一陣,漸漸自己勸著自己:過去的事,已然全作錯了,這時便懊悔死也挽回不來,何況還不能死,如今只可看在兩個孩子身上,且拋開過去,打算將來。可是將來如何辦法,現時精神頹唐,而且家中需人照料,其勢不能再到月宮做事,好在手中有王小二先生所贈的錢,可以暫供度日,只是至多用上一年半載,也就花盡,以後又該如何。又轉念現在不必想得這樣遠,只可且顧目前。想著就向懷中取王小二先生所贈的存摺。當王小二先生贈給她時,她因正在悲苦系心,更沒注意到存摺內數目多少,連王小二告訴的話,也未入耳。這時因希望盡絕,以後的生活之資,會要依賴這個存摺,才想取出來看看數目,計算一下。哪知伸手向懷中一摸,竟是空空如也。

  璞玉大驚,急忙向身上搜尋,向房中尋覓,哪裡有存摺的影兒。她竭力回憶,王小二先生把存摺圖章,都用小手帕包好,塞到自己懷內,當時昏昏沉沉,也沒把它在意。從旅館跑到家,又出去到月宮,又到旅館,又跑到車站,跑了許多路,若干地方,知道這存摺落在何處?有什麼法兒尋覓?再說當時既未看清存款銀行之名,連圖章上是何字樣,也不知道,更無法向銀行掛失。眼見這筆養命的錢,就算丟得切切實實,乾乾淨淨,更無尋獲之望。不由急得兩淚直流,暗叫老天真會害人,把我捉弄到這般田地,還不甘心,最後又給這致命傷,簡直不叫我活下去!我前生今世,造的什麼大孽?何致遭到這般慘報?又痛恨自己過於疏忽,何以當時不把存摺收好。但是那時,一心都在情人身上,並沒以銀錢為重,直到這時情人已去,才想到錢的重要,可是已經失了。

  璞玉又急又恨,直把頭髮抓亂,想要痛哭一陣,泄泄胸中鬱氣,無奈又怕鬧醒孩子,驚動街坊,只得強忍悲哀。定了定心,再作最後一步的打算,養命之資既已遺失,自己任是精神痛苦,意志頹喪,也得挨忍著仍出去作事,以為糊口之計,這問題十分簡單,用不著怎樣籌劃。至於孩子,勢不能每日帶到餐館。只得拼著出一筆津貼,托同院老太太代為照顧。孩子的饑飽寒暖,當然不會舒服,但也顧不得了,誰叫他們的父親走了,母親還得出去掙錢呢?只是想到他們父親出走的原因,又覺心碎腸斷,因為自己作錯了事,竟帶累孩子失去父親,去受依賴外人之苦,真是對不住孩子。璞玉哭了又想,想了又哭,這一夜就在眼淚洗面中度過,到天明也沒合眼。

  次日早晨,她方打點兒女起床,預備去向同院老太太辦理交涉。哪知忽覺一陣頭暈眼花,竟跌倒在床上,通身冷汗直淋,心中難過萬分。緩了半晌,才覺稍好,但再一立起,仍是照樣。這就因為她向來思慮太過,昨日又受了多次精神打擊,心氣既虧,體力更傷,故而有此現象。璞玉知道自己已不能出門,雖然焦急,也已無法,只可安心將養。幸而身上尚有些許零錢,只好仍請來同院老太太,托她代備一日飯食,給了一塊錢。那老太太見她所付的錢連自己的一日澆裹也有了,自然欣然答應。

  璞玉在床上將息了三天,已是囊空如洗,不得不掙扎起來,幸而身體已然稍好,就在第四日,把家事都托了那老太太,自去月宮上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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