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劉雲若 > 舊巷斜陽 | 上頁 下頁
五〇


  小雛雞笑道:「我看他若真的死了,倒算知趣,姐姐也算逃出來了。我早就替你抱委屈,憑這樣一個人,嫁給失明的瞎子,還得苦修苦業,養活著他,實在委屈透了。我若是你,還等到今天?早就趕跑他了。不錯,世上女的養漢,本是常事,可是得養個情心樂意。真是個俏皮小夥兒,就割肉給他吃也成。就憑他那瞎摸合眼的德行呀,姐姐,你趁早想開些,他死了正是你一步好運,世上好男子多著呢,嫁誰不比瞎子強?何況現在就有一個要好的,這不是正趁了你的願麼?」

  璞玉聽著她以前的話,卻覺不入耳,及至聽到末了,猛然心中一動,想到丈夫無論是走是死,反正他既負氣而出,絕不複歸,這是可以斷定的。我以後的光陰,只有托庇于王小二先生了,倘若再沒有他,我准得悲苦淒涼,傷心而死。可是他曾說今晚即將離津,我總得通個信息,挽留住他。固然丈夫現在生死不定,就去另投別路,太不應該,可是他今晚就要走啊,倘再把他放走,這世界上哪還有我一個親人呢?想著便要先打個電話,但又想打電話還不如自己親身去,就掙扎著立起。雪蓉問她上哪裡去,璞玉道:「現在我來不及跟你們說,明兒再談。」

  小雛雞卻似明白璞玉的心理,也不攔阻,也不詢問,直送她下樓,由後門出去。

  璞玉自己走了,雪蓉還滿心悵惘牽掛,只念叨著:「大姐可怎麼好,我真替她愁死了。」

  小雛雞道:「你這不是聽鼓兒詞掉眼淚,枉替古人擔憂,這又算什麼?」

  雪蓉道:「還說不算什麼,咱倆把璞玉姐害到這個份兒,你不覺得虧心啊?」

  小雛雞撇嘴笑道:「什麼,咱倆害了她?你別糊塗了,我看咱倆正是救了她!」

  雪蓉驚詫問道:「怎麼……」

  小雛雞道:「你想,他跟著一個殘廢丈夫,到哪一日才能熬出來?再說她的脾氣又特別,不肯像我這樣自己開心找樂,好容易交上個王小二先生,又畏頭畏尾的沒個決斷。空說有了情人,沒享著樂兒,倒遲遲疑疑,嘀嘀咕咕的受上氣了。如今好容易得著上天保佑,叫她丈夫忽然掛了火兒,自己走了,這不正是璞玉的好運氣呀?她還怕她丈夫死了,我看正盼他死了才更乾淨,從此璞玉身體得了自由,能嫁了那王小二先生,說不定立刻就是太太。就是不能,任她站在馬路上,閉著眼隨便摸個男人,也總是個有眼的啊。再說拋開男人,她還去塊累贅物兒呢。」

  雪蓉聽了,覺得小雛雞的話,也算有理,只是心意太狠太冷了,頗不以為然,但也沒和她駁辯。其實小雛雞的主張,在她的立場上說,卻也並非無理。因為小雛雞自從初開知識,便落在這下等社會之中,度著放縱無檢的生活,以肉欲為愛情,以金錢為交易,更不知還有不為人才相貌所限,超乎金錢以上的愛情。至於家庭兒女種種維繫限制的力量,她更是夢想不及。所以她的論調,與璞玉的思想,格格不入。即是習染未深,良知尚在的雪蓉,也聽著刺耳,這且不提。

  且說那末路窮途失魂喪魄的璞玉,由月宮出來,走了幾步,便喚洋車坐上,直奔到北盛飯店。到地方一直上樓,尋著王小二先生住的房間,見房門開著一道微隙,有光從裡面射出,方覺心內一松,暗謝天地保佑,他居然尚還未走。但同時又想到自己原已決定和他永別,哪知沒隔了幾點鐘,竟又來了,不由又有點淒酸,強忍著眼淚,預備進去拉住王小二先生,先痛哭一陣。當時一推房門,便走進去,起初還沒瞧見,只覺房裡好似變了樣兒,因為床是放在側面,她走近兩步,才看到床上。只見床上躺著一男一女,中間放著煙具,隔開兩個頭兒,但下面四隻腳,卻互相糾結。

  璞玉眼中本含著淚,房內又有煙氣迷蒙,她還沒看得真切,只瞧個大致輪廓,就氣得幾乎跌倒,心想:「原來趙靜存先生也是這樣的人,當面說了那些精誠的話,我才走開,他竟弄來別的女人,燒煙取樂,還說沒有我就不能再在天津住下去。真哄得我好;我為這樣的人鬧得家傾人散,可冤枉死了。」

  哪知正在這時,那床上的女子已然瞧見了她,突然坐起,問是找誰的。對面的男子,也跳起來,瞧著璞玉。璞玉才看出這男子不是王小二先生,但還不肯信任自己眼睛,舉手拭拭眶中蘊淚,再一細看,這男子是個五短身材,滿面油光,確確不是自己情人,立刻悟到自己莫非走錯了房間,不由滿心羞愧。偏那床上坐的女子,是個暗娼,新把那男子勾搭上手,正在施展誘惑功夫,履行竹杠政策,要求他代買首飾,還未說完,初見有女人闖入攪局,只疑是那男子的舊相好,不由妒恨交進,及見璞玉木立無言,便又高聲喝問:「你是幹什麼的?進來找誰?」

  璞玉昏昏忽忽的道:「這不是三十四號麼?」

  那男子道:「正是三十四號。」

  璞玉吃吃的道:「我找的人也住三十四號,白天還在這裡。」

  那男子還未答言,恰有外面走進一個茶房,聞聽璞玉的話,就應聲道:「你是找這房裡住的趙二爺啊,他在兩點鐘前就走了。」

  璞玉一聽此言,猛然頭上打個轟雷,似乎魂靈脫出竅外,在前後左右晃蕩,幸而心中明白,這是別人住的房間,勉強掙扎著沒有跌倒,怔怔的向茶房問道:「他走了,怎麼會……他上哪裡去了?」

  茶房因素日常受王小二先生賞賜,見璞玉是尋他來的,又失望到這般光景,就很耐煩的告訴道:「趙二爺在天夕時候,便算清了這個月房飯帳,賞給我們二十塊錢,把他的行李箱籠,全存在我們這裡,只帶個皮包,就賃車上了東車站,也沒提上哪兒去,看樣兒好像有什麼急事似的。他大概不久可以回來,東西都沒帶走啊。」

  璞玉聽清王小二先生的行事和對自己說的完全相符,心中便明白他確已刻不及待的離了這傷心之地,雖然不知是直奔了山遙水遠的南國,還是暫游於咫尺天涯的北京,但他總是走了,自己再也尋不到見不著了。老天真是有心作弄我這苦命人,把事情擺佈得這樣湊巧,我因為保全丈夫,才決心犧牲情人;哪知回到家去,竟失去丈夫;返回頭來,又沒了情人。在三點鐘前,我還受制於兩人之間,左右為難;誰想三點後,竟落得一個存亡不知,一個蹤跡全杳,只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。早知如此,我今日就不出門來見情人,還可以保住丈夫,情人也不致今夜便走。即便退一步想,我在離去這飯店時,若少說幾句傷心話,不問他的行期,他也許未必立刻生出逃避之心,或者能留到明日,我現在的命運就許改變了。而且我當時聽他說出當夜便走的話,怎不想他方在情懷懊喪,禁不住跋涉風塵,因而攔他一句,怎反而勸著他走,這不是被命運顛倒得自己往絕路上跑麼?

  正在這時,床上女子見璞玉盡在房中發怔,早不耐煩起來,大聲說道:「該幹什麼趁早幹什麼去!盡在人家房間裡磨蹭,還磨得出第二個男人呀。」

  璞玉聞言,這才悚然驚悟,急忙顫巍巍的退出。那女子又怪璞玉打攪了她,竟不說句道歉的話,就又不依不饒的罵閒雜兒,還是那男子見璞玉淚痕滿面,神情迷惘,知她必有傷心失意的事,就攔住那女子,暗示茶房送璞玉出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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