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劉雲若 > 舊巷斜陽 | 上頁 下頁
三九


  華月樵聽了,臉上掛不住,正要反攻她的隱私,不想這時「小白斜」

  呲著牙縫兒,搖頭晃腦發出了自負之言道:「你們的座兒都不規矩,這才是武大郎養夜貓子,什麼人玩什麼鳥兒。你們瞧我,邪魔外道的人,就不敢上我的前兒,凡是座兒,沒一個敢對我賊眉鼠眼,沒一個敢對我貧嘴淡舌,這是一正避三邪呀。」

  她這一套話,恰和《伊索寓言》上那個狐狸一樣,因吃不到高枝上的葡萄,饞涎空咽,反說葡萄是酸的,自己絕不要吃。眾人聽著,都體會到這種意思,不由哄堂大笑起來。「小白斜」

  被笑得惱羞成怒,直想罵她們一頓出氣,但想到吵起來自己沒有便宜,只得忍著氣,把話在嘴內嘟囔。只見下頦一伸一縮,兩頰一凸一凹,好似口中塞多了花生米,咀嚼不便似的。王靜珠笑著說道:「真的,好客人全被『小白斜』遇著了,我遇著的都是糟蛋。晌午來了個生座兒,穿得挺闊,派頭挺大,進門我一遞手巾,他就摸了我手腕一下,我不理他,拿上菜單,他看著我不對口,就跟我開起攪來。頭樣小吃,他問我是明吃是暗吃,我說不懂,他說將就點暗吃吧,省得上捐。又要把牛尾湯改紅白湯,我說沒這麼個菜,他說把番茄湯和奶汁各自煮好,同向盆裡一倒,就有紅有白。我說廚師傅還沒有這個手藝,他才點頭說,對付些就來牛尾湯吧,牛尾可要根長的,你們聽這小子多麼缺德。接著他看蘑菇雞也不好,說蘑菇犯了他的小名兒,要改個手把雞。我有些氣了,問他是什麼,他才說明白是鐵耙雞。下面的炸鮭魚也換,換白汁鮭魚,可要沒刺的,我說是魚就有刺,他拉著我嬉皮笑臉,說你給我來條沒刺的魚,我另外給你兩塊錢……」

  小雛雞插口笑道:「你給他了沒有?」

  王靜珠「呸!」了一聲道:「我扭身就走出去,再不理他。哪知等到送上菜去,這小子的事故更多了,說話都是成套兒的,甚麼小吃裡的腸子灌得不緊了,牛尾湯不夠暖啊,鐵耙雞炸得不幹啊,鮭魚作得不香啦,楊梅凍子的顏色不淺啊……你們聽聽難為這小子怎麼琢磨來,也不怕縐斷了腸子兒。」

  眾人聽著,初尚不知所云,繼而連起來一想,不由都笑起來,亂罵缺德。華月樵笑道:「輕嘴薄舌的座兒有的是,可沒見過這麼有趣的。」

  王靜珠聽了,罵聲:「你這賤貨,還說有趣兒,什麼骨頭!」

  說時舉手就戳她的腰眼兒。華月樵「呦」的一叫,身兒亂扭,不想正碰到「小白斜」身上。「小白斜」立起一躲,忽然由旗袍內滾下幾件東西,落到樓板上,「嘩啦」亂響。眾人看時,原來是兩柄切面包用的小刀,一個盛胡椒末的小瓶,還有一匣尚未開封的味之素。立刻明白這些日櫃上常鬧丟東西的原故。大家面面相觀,「小白斜」羞得臉如紅布,恨不得身上生出八隻手,把地下東西抓起,把眾人眼目掩住,但空彎著腰兒,兩手畫符似的向下亂撈,卻沒拾起一件,因為她知道拾起來也藏不住了,想要設詞掩飾,無奈羞臉兒好似受了地心吸力,再也抬不起來。璞玉瞧著不忍,忙對眾人擺手,又高聲向王靜珠道:「你說啊,那座兒怎麼樣了?」

  這時「小白斜」所以未遭眾人當場起哄,卻是占了她萬事不如人的便宜。眾人素日把她看做可憐蟲,所以雖拿住真贓實犯,尚能隱忍無言,倘把她換個較紅的人,恐怕小雛雞早已跑下去喚掌櫃的了。又加璞玉存心忠厚,故意打岔,眾人素日敬服璞玉,一聽她的話,便都轉過臉去,聽王靜珠接演前文,給「小白斜」閃個面兒。

  王靜珠接演道:「我好容易熬得他吃完了,用五塊錢會賬,找回三塊五角錢,眼看他把票子擺弄半天,留兩塊錢在左手裡,剩下的裝進衣袋。我看著他認為要給二元小費了,心想這個人嘴雖刻薄,想不到手還大方,哪知他立起向外一走,把左手伸過來,我只顧舉手接錢,他冷不防在我臉上聞了一下,我當時看著兩塊錢的面上,沒好意思罵他,覺得手裡接著兩張票子,就送他走出。他走到門口,還回頭沖我一笑,我才低頭看手內的錢,想要交帳,噯呦!誰知這挨刀的竟是變戲法兒的手,不知使的甚麼手法,我明明看見他手裡是兩塊錢,怎麼到我手裡竟變成兩張出恭紙了,這小子出門就得叫電車軋死,怪不得臨走望著我笑呢。」

  小雛雞笑道:「真窩心,真窩心,你是叫兩塊錢照花眼了,別撿好聽的說,你還不定失去多少便宜,豈止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,只聽背後「喁喁」有聲,回頭看時,只見「小白斜」已把那些贓物拾到桌上,口中自言自語的道:「准是這麼個碴兒,我本是要交到後面,座兒一催菜,把我鬧得糊塗了,就塞到腰裡,一直忘得死死的,真她媽的走字兒,叫人家看著,倒許疑心我偷東西,其實你們打聽打聽,我這個人就是骨鯁脾氣,任憑有座金山,是別人東西,我連眼皮也不撩,莫說這點破東西咧,別看我窮,人窮志不窮……」

  說了翻來覆去,絮叨不已。大家聽著只撇嘴兒,小雛雞忍不住叫道:「誰說你偷東西來,你自己嘟嚷什麼?別描咧,越描越黑,你若不絮叨,我也不問你,這刀子和胡椒瓶兒,算你一時失神,錯帶到身上,可是這瓶味之素是廚房裡用的,怎麼會到了你手裡?得了,我們都落個啞巴吃扁食,心裡有數兒吧,何必擠啞巴說話呢。」

  「小白斜」聽了,吃吃的道:「這是我給家裡……家裡買的,礙你?」

  小雛雞一聞此言,可就不依起來,跳過向她喊道:「怎麼礙不著?我櫃上丟了東西,大家都得擔著賊名譽。你說是自己買的,可敢上廚房對對去?看那裡是不是恰巧短了這麼一瓶!」

  說著就要拉她下樓,「小白斜」可有些含糊了,口裡空喊著:「去就去,我不怕!」

  身體卻賴住不動。璞玉本不願管她們的雞爭狗鬥,但這時不好不管了,就走過拉開了小雛雞,向「小白斜」說道:「得了,我知道你是一時失神,以後可留點心,不要把東西亂擱。這瓶東西是你買的,你仍舊帶著,不要再說話,下面看看去吧。」

  「小白斜」情知璞玉替她解圍,只得帶起瓶子,訕訕的下樓去了。

  小雛雞還不饒人,望著她的後影兒說道:「瞧瞧你這份德行,在家裡吃什麼好飯,捨得花好幾天工錢買這樣好佐料,蒸窩頭用味之素和棒子麵哪?」

  璞玉道:「何必呢,她也夠可憐的了,這東西明是她偷的,可是人但分得已,誰肯作賊?你們算算,她一天掙不了幾角錢,實在太苦了。」

  華月樵撇嘴道:「什麼話,她才不苦呢,苦還能養小親家兒?」

  璞玉道:「你別說損話吧,她自己就夠活的,哪會……」

  華月樵接口道:「你不信今天下班時晚走一會兒,准可以看見一個流氓樣兒的人,在門口兒等她。我見過多次了,有時兩人親熱得別提,在大街上賣狂;有時那流氓見面就逼她要錢,撕掠半天,那流氓搶了錢就跑,『小白斜』哭天抹淚的回去,第二天把眼腫得桃兒似的,可是到晚上那流氓仍來接她,二人在街上又摟摟抱抱,說說笑笑了。在前半個來月,一天晌午,她忽然慌慌張張,裡外亂跑,先上櫃上借錢,櫃上不借,她又向大夥央告,要立時湊五塊錢,結果璞玉姐姐給她轉借到手,她拿著就走。我跟出去一看,原來她相與的那個小親家兒,正在街頭站著,可是胳膊上拴了根白繩,被一個巡警牽著,看樣兒是犯了甚麼事,被局子捉去,判了罰款,他就找『小白斜』來要錢。『小白斜』居然真關心,求爺告娘的弄錢贖他。你們別看她長得像個怪鬼,心裡還俊不夠兒呢,就是偷東西,也准是變錢貼人兒。以前還不知偷過多少,只於今兒才落到人眼裡罷咧。我批她倒黴受罪,全是自討其苦,沒有一點可憐頭兒。」

  眾人聽著,全都撇嘴,這個說「小白斜」那樣腦袋還有春心,簡直太不要臉,就是買不起鏡子,也該找個尿坑照照自己的小模樣兒;那個就替「小白斜」盤算,說她每日進項,穿衣住房尚未必敷用,若再養上一個男子,怎樣過活,莫非對看著就飽了肚子?對抱著就省了棉襖?這婆娘真是黃連樹下彈琴,苦中作樂,但不知哪裡來的這種窮高興。大家七嘴八舌,笑駡不已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