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劉雲若 > 舊巷斜陽 | 上頁 下頁
四〇


  璞玉聽著,忽覺有動於中,就擺手道:「得得,眾位少挖苦吧,別只說飽人不知餓人饑的話。你們長得又漂亮,人緣兒又好,外找兒又多,成天來的飯座,都是巴結你們的,你們看得中誰,就跟他交交朋友,又享樂,又賺錢,你們看不中誰,對他把架子一端,人格就高到天眼兒。所以你們把人都看輕了,事也看易了。可不替『小白斜』想想,她也是個人,也和你們差不多年紀,只為長像不得人心,莫說想人巴結她,就是她巴結人也白吃沒趣。可是她一天看著你們,這個跟王三爺聽尚小雲去了;那個跟小陳兒開房間打牌去了;朱經理給這個買了皮大衣,李掌櫃給那個制了金手鐲,難道她就不眼熱嗎?再說你們這班美人兒,要男人可以整群的拿鞭子趕,才覺著男人一點兒也不稀罕,可是……」

  說著笑指小雛雞道:「就說你吧,你常說家裡有錢,出來當女招待不為掙飯,只為借地交友,所以你的男朋友算不清有多少,論理你就該不把他們當回事了。可是前者那個小陸兒,和你鬧彆扭,三天沒來,你怎麼也整天愁眉淚眼的呢?由此看來,凡是女人,都得有個知心可意的男人,放在眼前,存在心裡,若是沒有,就活得沒趣兒,固然照樣能活著,不會因為這個死了,可是好比白水煮白飯雖也吃得飽,只是沒滋沒味,淡得難過。『小白斜』和你們是有一樣的口胃,你們下班後……哈哈,不用瞞人,反正各人有各人的開心事兒,若是強派你們下班就回家睡覺,不許見男子,不許出門玩耍,恐怕有三天就得悶病了幾個。

  這樣一想,『小白斜』就可憐了,她在這裡,被你們這般美人兒罩著,哪個客人肯多看她一眼,更莫說花錢供她快樂。可是她成天瞧著你們稱心得意,聽著你們胡說亂數,夜間回去,怎能熬得冷清,她的心也是肉長的,她也需要男人啊。不過這種在你們很容易的事情到她可就難了,她想拿份兒唱戲,是辦不到。便想當個唱義務的票友,借台過癮,也沒人領教,擠到萬分沒法,只好花錢雇人了,可是俗語說,一分錢一分貨,憑『小白斜』那點進項,能交什麼像樣的人呢?那個男子當然不是愛她,只不過本身沒有飯吃,為著靠上她可以不挨餓,這樣的人又有什麼出息?將來『小白斜』不定受多大的害呢。所以你們要可憐她,別再拿她閒磕牙兒。」

  小雛雞道:「她自作自受,有什麼可憐?」

  璞玉道:「不許這樣說話,倘若你也長了她那樣面貌,受到她那樣的冷清,恐怕你比她還忍不住,比她更加倍的自作自受。你要替旁人想,不能只想一面兒。再說你們對『小白斜』,本是缺唇兒吹哨,誰也吹不響,說句不怕得罪你們的話,你們都是年輕貌美名頭大,生意紅,賺的錢也多,可是你們空趕上這好時候,誰能真剩了錢?你們賺的錢哪裡去了,這個我也不必細說,反正你心裡都明白,誰敢說身上沒有自己找來的罪孽呢?只于你們來項寬裕,不致像『小白斜』那樣弄得人前出醜,你們交的人也稍為高尚,不是像『小白斜』那位不顧臉面罷了。」

  眾人被她說得有的臉上發紅,有的「吃吃」發笑。

  王靜珠見雪蓉一直不言不語,只在旁邊拾笑兒,就指著她道:「璞玉姐把我們都批成一個味兒,可是說話別傷眾,這兒現放著個貞節烈女,人家可不能一鍋兒熬呀。」

  璞玉笑道:「她啊,我看更不保險,守著你們老幾位,早晚也得給成全了。」

  小雛雞聽了,大為不滿,撇著嘴道:「得得,我們就沒一個好人,連沾我們邊兒的也得壞了。女招待這一行只有您謝小姐謝太太,這顆獨頭蒜的聖人。您是三貞九烈,您是冰清玉潔,您行得正,走得端,三條大道走中間,您永遠沒有自作自受的事,您多麼好呢,您只為著養家才幹這女招待,沒一點邪心,您也不認識王小二先生,當面又沒跟他說過心思話兒,背地也沒為他走心怔神兒……」

  璞玉聽著她的話,只覺每個字都刺心坎,不由自怨,是非都因多開口,自己無故的和她們作無謂辯論,結果受了小雛雞的奚落,當著眾人把我的隱事抖露出來,真是何苦。又想自己和王小二先生的交往,本覺甚為秘密,又哪知都已落入眾人眼裡,她們連我的走心怔神兒,也看出來了,可見「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」的話,真是不錯。既然館中同事都能看出我的心事,料想更瞞不住家中的丈夫,這回事我還沒真的作出,已經鬧得裡外不夠人,以後更不知落到什麼地步,簡直不堪設想了。璞玉想到這裡,怔怔的瞪著眼兒,半晌無言。小雛雞平常本敬服璞玉,這時只為受了她的挖苦,才玩笑的反口相譏。及見璞玉神色有異,以為她生了自己的氣,急忙跳過抱住她道:「姐姐幹麼真生氣,我只是逗著玩兒。」

  璞玉這時方才斂神笑道:「誰生氣了,我不像你們,儘管給我造謠言,我不在乎。」

  說著忽聽樓下傳來鈴聲,知道有座兒來了,大家才紛紛各執其事。

  璞玉看了看表,已經近五點,心想再過一點多鐘,王小二先生就來赴約,自己已沒時間猶豫了,這時便得決定主意,今夜若去報答知己,就得先設法給家中送信,只是作什麼托詞呢?又想方才小雛雞已經把王小二先生譏誚我了,少時他來,我再告假同著他出去,豈不是鬧得人言嘖嘖?但又轉念小雛雞素日和自己感情不錯,她又已知道了我的隱事,少時就托她替我給家中送信吧,她為人機靈,或者不致露出破綻。但是事到如今,也顧不得許多了,固然小雛雞也未必靠得住,只是想尋送信的人,還沒有比她更合適的,自己又曾屢次幫她的忙,總能央她保守秘密,其實就是被眾人全知道了,也未必好意思取笑我,何況她們又早已是這條道上的人。只要能瞞住家裡,就沒有什麼可慮了。

  璞玉自被小雛雞揭破隱情,論理本是受著打擊,應該更自瞻顧遲疑,但哪知竟生了相反的結果,她倒以為事已至此,眾人既都知道,不作也保不住往日的名譽,就拿著臉皮豁出去了。可見廉恥這件東西只是一層很不堅固的薄膜,若戳破了,便可以無所不為。所以古時聖人要人們保護廉恥,並且為他人保護廉恥,就為恐怕戳破這層薄膜,便更肆無忌憚了。

  再說璞玉想定主意,就喚小雛雞到僻靜處,向她說道:「妹妹,我有件事托你。」

  小雛雞聞言便道:「什麼事,你說,能辦必辦。」

  璞玉被她一問,倒有些忸怩起來,囁嚅著道:「今天晚上我要告假。」

  小雛雞轉著眼珠道:「你要我替你照應照應呀?你是家裡有事,又不放心這裡,少時王小二先生來了,要我替你照應,那還不好辦,只要你放心,不怕我搶了你的人兒。」

  璞玉紅著臉道:「別胡說,不是這個。我今天晚上要跟他看戲,恐怕回去晚了,所以想托你給我家送個信兒。」

  小雛雞點頭,「哦哦」兩聲,忽然一縮脖兒道:「你陪他看戲去啊,散戲至遲半夜一點鐘,咱們館子每天也得十一點多下班,你聽完戲回家,就說在館子裡耽誤了會兒,不就成了?何必叫我先送信兒。」

  說著忽又「哦」了一聲,望著璞玉,兩隻小壞眼兒眯縫得好似要從瞳仁裡發出笑聲,拍著手道:「我明白了,你是聽夜戲,散場總得明兒早晨,所以才得給家送信。這樣好事我怎能不成全你呀,好,趁這會兒清靜,我就去。」

  說著轉身就要走出,璞玉拉住她道:「你去了說什麼?」

  小雛雞眨著眼兒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我就說……說……有了,我說今兒是我娘的生日,要請各位同事下班後都上我家,熱鬧熱鬧,打一夜小牌,所以我挨家都給送信兒,今夜誰也不能回家,明早從我家裡就上館子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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