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劉雲若 > 舊巷斜陽 | 上頁 下頁
二三


  雪蓉恨得直罵死鬼,但心中明白這小雛雞的二本表演,也是告訴自己的座兒李瘸子在樓上。那李瘸子本是小雛雞先前在別處所認識的客人。他初來月宮吃飯,原為著捧小雛雞,但不知怎的,一見雪蓉,便生棄舊憐新之意,改要雪蓉伺候。雪蓉雖礙著小雛雞的情面,不肯應允,但飯店經理恐怕走了主顧,一定要她應承。小雛雞妒恨之下,亂造謠言。因為瘸子每日必來兩次,就宣傳雪蓉被他包了月,並且在雅座裡常常如何親狎,如何摸索,並且常把虛構的景象,用她的表演天才演為實事,給人們觀看。方才她所演的,就是李瘸子風擺柳式的接吻傳真。雪蓉心中最厭惡的就是這朱、李兩人,而小雛雞倒把這二人當作雪蓉心上人似的,向她調笑。

  雪蓉自覺委屈而又氣惱,慢騰騰地走上樓去,見樓上一號大姐姐謝璞玉,正由五號的雅座內走出。雪蓉趕著叫了聲:「大姐!」

  謝璞玉一見她,就笑著點點頭,又向雅座簾內努嘴。這謝璞玉年已二十多歲,生得白白胖胖,平頭整臉,並沒什麼妖嬈之處,但是個伺候西餐檯子的老手,又因年歲大些,作事穩健,手腕靈活,所以被聘為領袖群芳的一號。雪蓉雖然較她紅上十倍,但因新來沒有經驗,絕對奪不了那治繁理劇的首座地位。又因當時還沒有聰明人想出什麼普通一號、特別一號、大一號、小一號的新鮮名稱,雪蓉只得屈居二號。

  不過這謝璞玉倒是個真正女子職業的實行者,每日只規矩作事,既不搔首弄姿,也不張狂作態。她久已嫁人,生有二子,只因丈夫中年患病盲目,不能謀生,她只得出來作這受人輕賤的職業。不過事在人為,她淡泊自甘,潔身自好,好像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。而且克勤克儉,所有收入,全行贍家,自奉極薄,而她的殘廢丈夫和一雙稚子,卻都能過著舒適生活。因此,凡知道底細的無不對她敬愛,即使梟桀不遜的如小雛雞,也久被她的忠厚和藹所感化,向來很少爭執。雪蓉和她當然更易相投。這時,見她向五號雅座努嘴,知是通知裡面是自己的客人,便走了進去。

  只見李瘸子仍穿著他那身地皮色俄國街頭貴族式的西服,正轉面向裡,把一條跛腿跪在椅上,對著牆上懸著的小鏡,擠臉上的酒皰粉刺呢。他一聽有人進來,猛然回頭,雪蓉才發現他今日竟是剝垢磨光,新經理髮修容,不僅衣服上積存的隔年塵土煙灰,都已掃除淨盡,而且頦下新添了條嶄新血點似大紅領帶,襯著頭上光亮分發,幾乎大有翩翩之意。只臉上新擠腫的酒皰,星羅棋佈,鮮鮮赤赤的真似老母豬的乳房部分。

  紅皰以外,雪花膏擦得又嫌太多,紅白二色,互相對照,倒是十分鮮明。若把詩人眼中的白雪紅梅來作比喻,不單唐突了清景名花,而且也不大相像。倒是雪蓉善於想像,一見他這臉兒,就聯想到瘌痢頭上的紅痂白癬,不由心裡有些作嘔。哪知李瘸子的一番修飾,本為討好雪蓉。他雖不能強支殘廢之身,學那為知己者死的往古賢豪,卻還能力翻娥眉之案,作個為悅己者容的摩登異性。所以自愛上雪蓉之後,很懂得反求諸己的道理,不管雪蓉愛他不愛,先求發展自身的美點,倒很費過一番苦心。

  當時,李瘸子從鏡中看見了雪蓉,猛然轉身,但忘了他那只負固不服的腿,還在椅上,幾乎被絆倒了。搖搖若不能自持者,約有十多秒鐘,方才立定。他咳嗽一聲,舉手拉拉那新領帶,似乎要雪蓉鑒賞一下他那新發於形的尊範。不料雪蓉倒低下頭去,問道:「李大爺,您叫什麼菜?」

  李瘸子因雪蓉低頭,為湊合她的眼光,撲的坐下,叫道:「韓小姐,你坐下行不行?」

  雪蓉不語,李瘸子將手揪著嘴邊一個最大的酒皰,十分振奮地道:「我今天……今天特意的請你。你陪我吃一頓,飯後咱們上公園玩玩。」

  雪蓉暗笑,我若陪著一根半腿的人,一瘸一拐的進公園,明兒小雛雞就更有好看的表演了。便搖頭道:「這天兒怪冷的,瘋了才上公園挨凍去。」

  李瘸子道:「這才十月,天也不算甚冷,公園還有菊花比賽呢。去年我在北京,臘月底還看見成對的男女冒著雪跑北海呢。哦哦,你不願去,咱們就聽戲,荀慧生今兒頭一天,好體面的《盤絲洞》,光著身子洗澡,那雪白的胳膊,那大紅的兜肚,咿……呦……咳……」

  他說的「咿」字,本是讚美荀慧生的兜肚、胳膊。但雪蓉聽到這裡,忽然說了句「您慢慢想菜吧」,就轉身走出。他失望之下,才大瞪兩眼,把「咿」字念轉了音,成為「呦」字,及見雪蓉走出,感覺沒趣,又「咳」了出來。哪知這時小雛雞正走過門外,聞聲就接了句咿呦咳,高聲笑道:「蓮花落沒唱完,梆子腔又上臺了?」

  雪蓉和她正走個迎面,被小雛雞在大腿上擰了一把。雪蓉氣得罵道:「倒黴鬼,你再鬧,我把你作了雛雞辣醬!」

  小雛雞回頭吐舌頭道:「留神你的魚吧。」

  又把腰兒一扭,學作李瘸子樣兒道:「瘸子放屁,一股邪氣,瘸子耍棍,一股邪勁,瘸子娶妻,一個邪……」

  就這麼慢吟低唱著走了。

  雪蓉向來聽慣了這套歪話,雖有氣,也捺住了,就由各雅座門外走過,由門簾隙中看見二號房中,坐著朱紅眼,正舉著一張帶字的紙,搖頭晃腦的哼哼。這朱紅眼本是一家中學的國文教員,雪蓉的引薦人黃三,就在那學校中包辦伙食。因為黃三素知朱紅眼是位孝廉公,字眼兒比誰都高,所以特地煩他替雪蓉另起個響亮雅趣的名字。「雪蓉」

  這兩個字,就是他起的。但朱紅眼既知雪蓉是個當爐女侍,不由勾起老年的春心,以為既有題名之雅,豈可慳識面之緣?於是尋到月宮,特訪雪蓉。一見之下,驚為絕色,從此蹤跡不絕,把他那由黑板、粉筆中賺得的錢,全報效到紅燈酒綠之場。可憐他只為戀著雪蓉,竟把向未嘗試的苦味咖啡,膻氣牛奶,硬如皮鞋底的豬排,味如臭豆腐的起士,全都像恨病吃藥似的奴命加餐。他還覺得風雅異常,對人以蘇東坡「攢眉飲桃花醋」

  自比。他覺得這區區愚誠,應該得到美人心感,但雪蓉所以敷衍他,卻因為他是黃三學校裡的先生,齒德俱尊,該得恭敬,就分外殷勤伺候。

  這朱紅眼雖然學養有素,但因早年伏處鄉曲,半生未識綺羅香,經了中年,才進了這繁華都市,把目中慣見的棒子高粱,突然變為玉臂粉腿,怎會不挑動春心,勃興老樹開花之意?無奈他年老貌寢,既沒有女人來賞識他,他又幹著清高的教育生涯,不敢去胡行亂走,尋覓對象。只憐他滿腔的春情夏夢,一直秋收冬藏了許多年,只得以吟風弄月自遣,以致漸漸造成個名士派頭。

  在昔日學校中有位姓季的女教員,生得十分健美,又天性豪爽,好作公益事情,常替人排難解紛,別人送個外號,稱為「紅妝季布」。朱紅眼忽然對這女同事發生單戀,突然振奮老精神,追隨女將之後,也去幹這種服務,那種運動。促狹的人,也送他個外號,稱為「紅眼朱家」。他知道了,並不想「紅妝」和「紅眼」美惡相懸,倒只想「季布」、「朱家」是一流人物,惺惺相惜,大有好合之望,於是追求更力,並且大有犧牲。因為他向來髮辮長垂,並未剪除,自入學校,被人痛駡腐敗。他欲待剪掉,又恐無以標識前代功名;欲想保存,又怕丟了現時飯碗,於是斟酌中庸之道,把他那全長二尺零八分的髮辮,剪去一尺零四分,披在頸後,和梨園行生意人同樣派頭。

  自從愛上了「紅妝季布」,為勉力追逐時髦,竟又把頭髮剪去五寸,以求與藝術家比美。哪知那「紅妝季布」,始終沒把朱家放在眼裡,倒和一個小白臉兒的英文教員鬧起戀愛,氣得「紅眼朱家」更紅了眼,終日痛哭流涕,一面還大作情詩,趁大家上飯廳就餐時,塞入「季布」所住房間的門縫裡。「季布」也不理他,過些日便和那英文教員正式結婚,隨即一同辭脫教職,出洋留學,到世界花都的巴黎雙宿雙飛去了。臨行時派人給朱紅眼送來隻小匣,言說是紀念之品,朱紅眼打開一看,裡面竟是自己投給她的全部情詩。

  這番打擊,使朱紅眼面貌加老十年,而頭髮又恢復到尺許的長度,心腸更變成槁木死灰。於是在學校中大講道學,直講了四五年。如今遇見了雪蓉,才重燃起他久已潛伏的欲火,在學校課堂上所用的教材,忽改用《神女賦》《洛神賦》一類文章,把韓愈《原道》《朱子語錄》等,都置諸高閣了。下課以後,就往月宮跑。逢到星期天,更要膩個整日。對雪蓉談情說愛,常要引經據典,別成一派。雪蓉瞧著他那道光年的摹本緞大袍,光緒年的寧綢馬褂,再加上一雙壽衣店陳列的粉底宮靴,和發而不辮的長毛,直比出土古董還覺神秘。再聽他那古典式的談情,更像鄉下人聽西洋牧師用英語講道一樣,雖然絲毫不懂,但為避免麻煩起見,還得裝作點頭領悟。

  朱紅眼見雪蓉居然肯聽他的酸文,已是歡喜。但有時雪蓉聽得不耐煩,把眼光移向窗外,去看行雲飛鳥,他並不說她,認為鴻鵠將至,倒以為她是因體會而作深思,就誇雪蓉生有夙根,若非顧橫波複生,便是李香君轉世。其實,雪蓉只是看著黃三的情面,又敬重他是個有學問的人,不得不耐性應酬。至於學問是什麼東西,賣幾文錢一斤,她根本並不明白。而朱紅眼硬把她引為紅顏知己,這種兩不相干,一廂情願的局面,直繼續了不少日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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