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劉雲若 > 舊巷斜陽 | 上頁 下頁 |
二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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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時,雪蓉由李瘸子房中走出,滿心氣惱,一見朱紅眼也在,心中更不舒服,但因是自己的客人,無法不進去招待。及至掀簾走入,就叫聲:「朱大爺,您早來了?」 朱紅眼放下手中的紙,紅眼中的金光,從那架在鼻尖的眼鏡邊上射將過來,雪蓉真不敢看他,眼睛急忙側視避開。朱紅眼卻並非兩眼全紅,只是一隻左眼,少年時,因為暴發火眼,患病甚重,不知從哪裡請的江湖醫士,蹩腳大夫,竟施用手術替他割開,先把下眼皮割得翻墜下來,以便上藥。哪知治了幾日,病雖稍好,而那下眼角竟再翻不上去。那大夫好似只會破壞,不會建設,只學過割開,沒學過縫補。他知道這病人的眼下問題,要成為他的眼前大難,只得拋下這未了之局,開小差跑了。 朱紅眼從那時起,就變成了這奇怪形狀,眼下翻著血赤的一塊,永遠像怒眥欲裂,瞋目流血似的。只此一項,就算終身難識綺羅香了。雪蓉不敢平視,朱紅眼卻不理會,仍舉手招她近前道:「呵,你真是春宵苦短日高起,這時才姍姍而來,我已經等了兩個鐘頭了。」 雪蓉暗笑,誰叫你早來?世上可有九點鐘就到餐館等吃午餐的?就笑道:「我來的並不晚,倒是您今兒忒來早了。」 朱紅眼一聽,望著她挑起大拇指道:「筆法反振有力,你真是冰雪聰明,令人愛而忘死。哈哈,不錯,我果然是來早了,你猜我為什麼這樣早來?」 雪蓉心想,我知道你為什麼?總不過是心裡發癢,洋錢要飛罷了。就搖頭道:「我不會猜。」 朱紅眼大笑道:「你口說不會猜,其實你那一雙能說話的眼兒,早告訴我,已猜著了,此之謂心心相印。我告訴你,昨夜我在校裡作了一夜求之不得的君子,什麼叫『求之不得』,你懂麼?這個典出在《詩經·關關雎鳩》篇上。」 說著,就念道:「關關雎鳩,在河之洲,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求之不得……啊,求之不得,就展轉反側了。翻句白話,就是我睡不著覺,直醒了一夜。你知道我為誰這麼展轉反側呢?」 雪蓉聽了半天,末了才聽明白他費了許多話,原來只是折了一宵的餅兒,不由噗哧一笑。朱紅眼見她笑,竟認為她是領悟自己為她相思,但又羞於承認,故而以笑示意,就更樂得心花怒放,只覺全身皮裡肉外,就連五臟上都沾了桃毛,但沒有萬千柄小解癢撓兒替他抓癢,只癢得他全身三萬六千個毛孔都在作深呼吸,忍不住伸出那只鐵皮青筋,沾著紅朱黑墨的騷壇老手,去握雪蓉的纖纖玉蔥。 雪蓉急忙倒退,朱紅眼吃了沒趣,還以為這是女孩兒該有的羞怯風情,絕不是厭惡自己,又點首向她道:「我告訴你吧,我睡不著,就因為想你。古語說『見羹見牆』,就是說想人入迷,吃飯時看見人在羹裡,坐著時看見人在牆上。我可不止見羹見牆,白天上課時,看著滿課堂的學生全都是你。在教室時更怪,簡直我的眼看哪裡,哪裡就有個你,這樣,你想我還能睡麼?睡不著怎麼熬到天亮呢?我就作詩。作了好幾首,我都抄下來,忙不迭地來念給你聽。」 說著,他拿起那張字紙,又將眼鏡對好了光,然後把紙擦近鼻尖看著,搖頭晃腦地道:「我這詩敢說是至性文章,擲地作金石聲,莫說冬郎飛鄉,任何古人也作不出。將來刻入詩集,連你的名字也跟著傳為千古美人。像你這樣幸運的能有幾個?你聽著,這是頭兩句,說你的容貌沉魚落雁,閉月羞花,是『枝頭紅紫腰齊折,月裡嫦娥頭不抬』。好比你是位花王,是位花神,枝頭紅紫,一見你全都鞠躬避讓,不敢比賽,這是深一層寫法,折腰的典是借用的。月裡嫦娥看見你,也羞得不敢抬頭,急忙避到雲彩後面去。後兩句才提到咱們倆的關係,是『如此好花世稀有,居然肯為老人開』。這是說你這樣的美人世間少有,居然肯同我要好,我是十分欣幸的意思。」 說著,又把全首重念了一遍。津津有味的自贊道:「好個『居然』,自負不淺,把你我的身份全表出來了。」 又咂著嘴嘖嘖兩聲道:「你聽,這還有第二首,頭兩句是:『當爐幸得卓文君,願著相如犢鼻褌』。先講單字兒,這褌可不是渾蟲的渾,是當褲子講。當爐是你們女招待的古典,這卓文君是你們女招待的祖師,司馬相如是漢朝鼎鼎有名的才子,就和現在的我一樣。相如住在卓王孫家裡,恰巧卓王孫有個守寡的妹子,就是文君,她看上了相如,彈琴勾引,兩人一塊兒逃跑,跑到了別的地方。困住了沒有法兒,只得開個夫妻店,賣酒營生。卓文君守著酒爐,應付顧客,相如卻穿著傭人的褲子,洗刷家什,打雜差兒,這就是當爐的典。這詩是說有你這樣的卓文君,我寧願辭去學校職務,學相如的樣兒,穿著破衣服,拼死命來伺候你。這還不過是個比喻,有勁兒的在後兩句,你聽著,『但得美人心感我,橫波一笑已酬恩』。這是接著上面的話,說我雖然盡力伺候你,可是我不敢希望你像卓文君待相如那樣待我,我只求你心裡知道我是萬分愛你,能夠常常對我一笑,就等於你報了我的恩,我也心滿意足了。可是話說回來,你若真有文君那樣的琴心,我也不會辜負美人恩意的,哈哈。」 說完,這才將那字紙離開鼻尖,放開眼光,去看雪蓉。滿以為經過這番講論,眼前必有張若羞若惱,似喜似嗔的笑臉兒,在向著他。哪知一看,竟大出意料之外,眼前十分開闊,直看到房門上的布簾,和門旁的板壁,沒有一點東西遮蔽視界。原來,房內除了他已沒有第二個人,雪蓉不知在什麼時候,已經溜出去了。 朱紅眼氣得大瞪著紅眼,哭笑不得,但結果卻氣極而笑,一笑自然就沒有氣了。他自言自語地道:「真是小調皮。年青人本來好弄,這也是一種美人情致,倘能藏諸金屋帳中調逗,花底迷藏,還不知有何等樂趣。真是此福難消!」 說著,心裡一陣迷惑,妄其所以,好像覺得已把雪蓉藏諸金屋,正在和她調情互相撕擄似的。他無意中身體一動,猛覺腰部作疼,哎喲一聲,立刻從幻想回到現實。明白現在月宮,離金屋還甚遙遠,並且自己年已老了,雖有童力,苦無熱力,只這腰疼老病,就算和花底迷藏等韻事完全絕緣了。老年人何必妄想作少年事?我還是希望雪蓉作個青燈伴讀,紅袖添香的豔侶吧。由此一想,眼光又落到桌上那張詩箋上,自思,她怎麼會不聽完就走了呢?莫非她不解風雅?不然,不然,我這樣唐突玉人,真該入拔舌地獄!只看她平日一聽我講論,就立刻變成慘黛愁顏,默然若有所思,好像大有身世之感,足見是個有心人。方才也許是聽到我最後數語,才害羞走開的,這倒怨我太狂了。 朱紅眼這樣竭力給自己臉上貼金,心中泄火。至於雪蓉是幾時出去的,他也不能斷定。其實,雪蓉在他講到「居然肯為老人開」的時候,就居然不為老人留的走出去了。但她出去卻並非自動,而是被喚出去的。她在朱紅眼咬文嚼字數今道古的當兒,根本沒用耳朵去聽,只站著思索:自己前天在大生綢緞莊定做的初冬薄呢大衣,今天該去試穿樣子;昨天到南盛百貨公司去買克爾敦牌的香水,公司中人說,貨方賣完,今天可以運到,少時還得去看看…… 正在想著,忽覺背上一陣麻癢,回顧便見門簾縫有只手伸進來,向自己脊背上劃道兒。雪蓉向外一看,見仍是那討厭的小雛雞。正要回頭,給她個不理,卻見小雛雞一臉正經,連連招手,好似有什麼要事似的,雪蓉只得出去。小雛雞拉住她就走。雪蓉忙問什麼事,小雛雞好像哥侖布發現了新大陸那樣得意,又像叫化子拾得了狗頭金那樣狂喜,兩臂一張一張,真作足了學飛的雛雞樣兒,她低聲道:「我叫你看個稀稀罕見兒,敢情謝大姐也有了不錯的了。」 雪蓉知道她說的是謝璞玉,就搖頭道:「你這嘴也該留德,幹麼又編排人家謝大姐?」 小雛雞好像理直氣壯地道:「一點也不是謠言,我叫你就為讓你去看。她正在九號裡和那個人說體己話呢。」 說完向雪蓉使個手勢,叫她噤聲,又拉著她躡腳兒向九號房間走去。雪蓉也動了好奇心,隨她走到九號門外,悄悄由門簾縫向裡一看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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