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劉雲若 > 舊巷斜陽 | 上頁 下頁
二二


  論起「民宅」兩字的起源,多是發生於污垢神秘的街巷,暗娼和良民雜處的地方,常有尋芳之客,探訪桃源,迷失道路,誤撞入良民家中,鬧出種種笑話的。良家既沒力量驅逐暗娼,又受不得那攪擾,只可在門口寫出告白:警告那般誤入天臺的劉阮。但那多以宅門為單位,只在街門外寫「此處民宅」而已。如今馬寡婦獨出心裁,縮小範圍,以房間為單位。這院內共有六個房間,馬、趙、王三家,都已掛出好人標幟,黃、劉兩家的婦人,本沒什麼知識,以為人家既已聲明在案,自己若不仿行,叫人看著豈不像有短處似的?於是也寫了四字真言,貼在門上。就連黃三也拗不過他太太的意旨,只得任其所為。這一來,全院五個房間,都是民宅,只剩下雪蓉家,孤零零的作了民宅的觀察對象。

  兩相對照,真是令人難堪。雪蓉氣憤自不消說,有心也照樣張貼,表示毫無愧作,但又怕更給馬寡婦等添了話柄。若聽其自然,這院子又比不得富貴人家門戶緊嚴,警察走過門外,高興就許進門看看,若發現這奇怪的門牌,必要查問,那時,馬寡婦她還會說出好話來?自己若把跟鬥栽到她們面前,更要委屈死了。雪蓉想到這裡,便起了遷地為良之念。

  正和母親商量,忽然黃三來了,雪蓉向他表明此意。黃三因雪蓉去作女招待,本由自己慫恿,如今雪蓉反因此受了許多侮辱,心裡很不過意。但又無力替她打抱不平,也不敢替她說公道話,聽雪蓉提說搬家,自己是避免是非之道,深為贊成,就操持給她尋房。好在這時雪蓉手頭富裕,並不為難,黃三代她在租界中尋了兩間房子,為著離月宮飯館近便。雪蓉到拍賣行買了許多家具,佈置新居,收拾得頗有中等人家的氣派。至於舊居中零碎破爛物件,因為雪蓉和劉四的女兒平日很要好,就把不要帶走的全留下送她。及至雪蓉移走之後,因為那間房仍須出賃,劉四本不需要那些破爛,便叫來打鼓小販,按件出賣了。

  這一來,院中巷內的鄰人,也都圍攏來看,見有合用的,便向劉四直接交涉,買去自用。雪蓉的舊友唐棣華,聞知消息,失神落魄地跑來,已經晚了;物件已全歸打鼓小販,他只從小販手中買了一隻雪蓉常坐的小板凳。在院中怔了一會兒,忽見雪蓉舊屋窗下放著一盆小桃樹,知是雪蓉親手栽植澆溉之物,雖見那個瘦樹幹上的綠葉已被秋風吹得凋零了,但到明春仍可重新開花長葉的,他為想留個紀念,就和劉四商議購買。

  劉四見那樹只是瓦盆裡長著根光杆,本不值價,而且又不在拍賣之列,就很慷慨的送給他,康棣華非常喜歡的就帶走了。哪知雪蓉對這小樹,也曾費過三年澆溉之功,好容易在本年開出幾朵花,加倍珍惜。這次移居,她本要帶走,但因匆忙遺忘了,過幾天想起,竟又特意來取。劉四告訴她已經贈給小唐,雪蓉心中還是捨不得,想向小唐索取,又不願再見他的面,只得斷念而歸。後來雪蓉歷劫重來的時候,她那小桃樹還要重歸故主,但那時已經歷了幾度滄桑,過了十年歲月,桃樹既綠葉成蔭,雪蓉也紅顏半老,一切都將近收場了。

  後話暫且不提。只說雪蓉自移居之後,離卻諸般煩惱,精神日見愉快。這一日,清晨起來梳洗已畢。她的新居附近,有座公園,這是舊日在貧民窟中夢想不到的享受,所以,她每日早起常去轉個圈兒,並且順便到菜市購些菜蔬。此時,她毫不修飾,只著家常衣服,便要出門。哪知才到門口,便遇見呂性揚和梁意琴這個段子。她看了個滿眼,卻以為呂性揚是蕩子之流。

  及至梁意琴去後,呂性揚的滑稽形狀,又惹得雪蓉失聲大笑。呂性揚聞聲到了她的面前,她才看出他不是個滑頭滑腦的無賴少年,於是呂性揚的冒昧請求,她也不忍不答應了。及至取出水盆,呂性揚洗拭潔淨以後,她更瞧出他儀容清整,而且言語溫文,不由心中生出一種莫明其妙的感覺。暗想,這少年分明是個溫藹可親、秀雅可愛的人,方才何以他那同伴騎車女子,竟看著他跌得那樣,連管也不管就走了呢?想著,不由又思索他們兩人的關係,漸生了好奇心。但也並不全是好奇,內中似還隱藏著什麼意念,不過少女的思想變幻是複雜的,有誰能猜出她內心的真相呢?

  當時,呂性揚殷勤致謝,又問她的姓名。雪蓉回答之際,心中還有些忐忑,以為自己在女招待班中,新著盛譽,呂性揚或者一聞名字,便知是當爐之女,難免要看輕自己。哪知呂性揚聽後,並無驚訝表示,只鞠躬又作自我介紹道:「我名叫呂性揚,今天能認識韓小姐,真是幸運。」

  雪蓉看著他的神色,心想,他原來並不知道我這個人,可見他一向不踏足茶樓酒肆等雜亂地方,必是個規矩人。又聽了他末一句話,就抿著嘴一笑,向巷口那翻倒的車子一指,道:「我想你今天不大幸運吧,方才……」

  說著,又咯咯兒的一笑道:「和你同伴的那位小姐,怎麼不管你就走了?她是誰啊?」

  雪蓉問的這話本無理由,她心中好似有什麼東西,慫恿著要她說出來。呂性揚聽了,臉上不由發熱。本來他和梁意琴毫無關係,而且自己追逐女郎的事,雖自覺著是情之所鐘,不能自已,並不同于尋常浪子,但是旁人都要看做輕薄行為,萬難原諒,怎能出口實說?就忸怩地說道:「那位小姐向來是這麼頑皮,我和她只是朋友……」

  雪蓉聽到這裡,微微一笑,也不說話,但有無限懷疑和譏訕之意。呂性揚覺得這時候已經沒話可說,自己該告別走了,但心中好似又有些捨不得走。他見雪蓉手中還端著臉盆,拿著鏡子,想到那玉腕吃力,便說道:「韓小姐,請您進去吧。」

  雪蓉點點頭道:「呂先生,你不用什麼東西了?」

  呂性揚又鞠躬道:「謝謝您,我打攪得還不夠麼?」

  說著停了停,又道:「您恕我冒昧,我今天和您遇見,雖是出於意外,可是我自覺是很難得的緣分。我想……您能允許我再來拜訪麼?」

  雪蓉向來沒聽過這樣向自己說話的人,聞言自然心動,暗想,這人誠實而又俊雅,真該和他作個朋友,現在他既要求再來,怎忍不允?但又轉想到方才和他同伴騎車的女子,那樣美麗時髦,必是闊家小姐,因此可以斷定,他也必是富家少爺。一個富家少爺,已有了那樣高貴美貌的女友,如何看得起我這平民貧女?他或是因為打擾了我,不得不說句客氣話,未必可以當真。倘若我信以為實,允諾了他,而他從此竟不再來,豈非自討沒趣?雪蓉這樣想著,似乎應該出言拒絕他了,哪知她的嘴竟不從心,望著呂性揚,半晌沒說出話來,最後,見呂性揚掬著滿面誠意,等待回話,她忽而不自主的作出和本心相反的表示,把頭兒急速點了兩點。呂性揚欣然道:「多謝小姐,改日我必來拜訪。」

  又鞠躬說聲再見,便轉身回到巷口。他好似由雪蓉那裡得到無限的動力,連身體都不大疼了,扶起車來,騎上轉個彎兒,又從雪蓉門前馳過,舉手向她作個再會的手勢,便如飛轉出巷口走了。

  雪蓉看到他蹤影不見,又癡立了一會兒,忽覺手腕一軟,地下嘩的一聲,立刻腳兒感到冰涼。原來因為她想得出神,把水灑了,兩腳俱濕。她低頭看看,不由紅了臉,急忙走入房中,放下盆和鏡子,上床去換鞋襪。好在韓奶奶尚在里間睡覺,並未看見。過了一會兒,雪蓉便重又出門,買來日常物品,叫母親自行收拾早飯,她才重新對鏡妝飾,預備到月宮去工作。

  天將近午,妝畢出門,巷口外居然有一輛嶄新的人力車,正在等候。她坐上去,車夫跑起來,路人看著,誰都要猜是富家小姐坐自用包車出門。車到月宮門首,她下車便給車夫一角錢,車夫好似一改常態,接過錢看也不看,便拭著汗走了,雪蓉逕自走入飯店中。

  她執事的地方,本在樓上,但先要到樓下面一間小室裡去更換衣服。她一進門,便有幾個同事向她打招呼。雪蓉看她們面上,似在久已見慣的嫉妒神色以外,又加了一種譏笑氣氛,那情形好像她們正在議論自己的事,而這事又是可以供她們取笑的。雪蓉雖覺納悶,也不便詢問,逕自進了小室,換上工作服,即上樓去。走到樓梯中間,遇著樓上三號,外號叫做小雛雞的楊春華,正把她不夠尺寸的身體,跳跳躥躥的向下降落。她一見雪蓉,先吹了聲口哨,才張牙舞爪地說道:「你夜裡幹什麼去了?這會兒才來?滿堂的座兒都硬等著你哪。」

  雪蓉素知這小雛雞身體雖小,年紀已大,卻永是故作活潑跳蕩,以便在對人瞞過五六歲、假稱芳齡十五的時候,可以顯得年貌相符。但她性情非常狡猾,向來肚裡不藏好心,嘴裡不說實話,只是好看電影,學得種種擠鼻弄眼的表情,為一般穿西裝的浮薄少年所喜歡,也頗有叫座能力。不過她的客人,多是三個人合吃一客大菜,儘量吃麵包撈本,大喝不要錢白開水的主兒,打打鬧鬧,不成體統。至於他們對小雛雞的例外報效,最大不過熬到星期日請她去看早場半價電影。小雛雞卻以此為樂,對長袍馬褂的不摩登者,卻是不高興招待的。不過她見雪蓉人緣既好,收入又多,久已嫉妒,時時明譏暗諷,雪蓉除了生悶氣外,對她那嬉皮笑臉,還是無可奈何。

  這時,聽她說完,只是搖頭罵聲缺德鬼,自行走上。小雛雞等她走近,又迎面作了個醜臉兒,先把下唇向下耷拉,用手指分成「八」字,在唇邊抹上抹下,再彎著腰咳嗽兩聲,才收回怪相,向雪蓉點了點頭。雪蓉看她這番表演,便明白她在告訴自己,那個窮酸老厭物朱紅眼在樓上等著呢,不由狠狠地瞪了小雛雞一眼。哪知小雛雞的表演還有二本,忽地用手扶住了雪蓉肩頭,自將右腿縮短,左腿來個金雞獨立,斜撅著屁股,跳了兩下,猛然頭兒一側,向雪蓉頰上接了個吻。因為用力過猛,雪蓉被撞得生疼,又嚇了一跳,才要發急,小雛雞已推開她自己跑下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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