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劉雲若 > 舊巷斜陽 | 上頁 下頁
二一


  呂性揚只得說聲對不起,方才伸手入盆。那女子已將鏡子對準他的臉兒。呂性揚向鏡中一看,只見自己真好俊樣兒,左額下一片紅暈斑駁,好像個記臉兒。鼻尖和嘴麼,都是泥土,而嘴的四圍又是一片泥血攙和之色。右眼不知幾時揉成了紅眼。一看這副滑稽形象,他自己也不禁笑出聲來。呂性揚這一忍俊不禁,竟又勾起那女子的笑,臂力一懈,端不住臉盆,立刻傾斜,把水灑了呂性揚一腳。呂性揚急忙扶住,伸手撈起毛巾,擰得稍幹,自向臉上擦拭。草草拭乾淨了,又對鏡照照,就把手巾放回盆裡,客氣地說道:「我把這毛巾弄髒了,怎樣好呢?」

  那女子笑著搖搖頭。呂性揚道:「小姐,您待人太好了,我真沒法道謝。哦,勞駕您半天,還沒問您貴姓?」

  那女子一笑道:「我姓韓。」

  呂性揚本是個學生,以為同等年齡的人,都該和自己一樣,又見這女子衣服樸素,說話開通,更當她也正在求學時代,就說道:「您在哪個學校上學呢?」

  那女子聽了,臉上一紅,現出不大願意的樣兒,搖頭道:「我沒上學。」

  呂性揚瞧著,心想,不上學也是常事,何以我一問她竟害羞呢?但呂性揚哪裡知道,這女子正是前回書中說的韓巧兒。她自經黃三介紹,進了一家新開的月宮餐館作女招待,因為仿效時髦,先把髮辮剪了,衣服改變了新樣,就連名字也新起了一個,叫作韓雪蓉。這名字還是黃三在一家學校包伙食,特意求一位國文教員給起的。巧兒進的月宮餐館,是新生意,自有很多趨新好美的人,前去照顧。巧兒生得本好,再一修飾,在女招待中,便成了個出色人物。

  未去數日,這韓雪蓉的大名,便在三街六市中洋溢起來。凡到月宮去的,多半是為她,倒把真正的吃飯客人,擠得進不去門,尋不著座。月宮主人見她有此魔力,自然加倍優待。雪蓉初次應酬男子,尚覺羞澀,以後漸漸慣了,也就歸於自然,而且每天受著許多的男子巴結,在同事中顯得惟我獨尊,正合了她好強的心。每日下班以後,袋中總是帶著滿滿的錢,回家交給母親,母女俱都歡喜。雪蓉手頭寬裕,又在外閱歷世面,以前愛而得不到的東西,現都買到了,衣服首飾,日見華麗,這一來竟惹起別人的嫉妒。

  院裡住的窮家婦女,本都是慣于嫉富笑貧,串舌鬥嘴。第一個是馬寡婦,見雪蓉生活日漸富麗,心裡本有說不出的羡慕,但卻成天撇著嘴兒向人說:「雪蓉賺了幾個臊錢,就這麼張狂,我才看不上眼兒,這又有什麼得意?是個女的,把臉皮一厚,就一樣能風光,別媽的不害臊了!」

  鼻子王的老婆,隨著她也說些不三不四的話。雪蓉日常出入,都見她們擠鼻弄眼的,而且不知是誰因嫉妒極了,還暗使捉狹。雪蓉的衣服,有時洗了曬在院裡,轉眼間不是旗袍上抹了污泥,褲子燒個窟窿,便是絲襪丟失一隻。在這大雜院裡,又沒法盤查,已經夠生悶氣的了,哪知門內不但這樣難堪,門外又出了事。原來在附近住的貧家兒童,向來都出色的頑皮,因為知道雪蓉作了女招待,便將從外面學的歌兒,跑到她門口來唱。這一個才唱了一套「女招待,真不賴。吃兩毛,給一塊。大爺吃魚不吃萊」。那一個又唱一套「女招待,真現眼,淨跟人家上旅館」。諸如此類,每天都聽得耳滿心煩。又加上有個氣迷心的人,因在月宮看中了雪蓉,生了野心,偏偏雪蓉淡淡的不肯理他。他本是個急色兒,不能耐性纏磨,又看低了女招待的人格,以為人人操著副業,雖在人前假裝清高,但若把洋錢送上門去,當然沒個不接受的。

  於是,一天在雪蓉下班回家,他悄悄跟在後面。到了家中,見雪蓉進門,他便隨入,大模大樣地就要進房裡去。被韓奶奶看見,忙攔住,問他找誰。那人說聲找韓雪蓉,就向房裡硬擠。雪蓉只可迎出來,向他說道:「我不認識你,幹什麼往我房裡跑?還不出去!」

  那人看見雪蓉,更加嬉皮笑臉,拉住她道:「我就是找你來,怎麼裝不認識?」

  雪蓉臉上已然掛不住,又見馬寡婦等都在房裡向外伸頭探腦,不由心中冒火,向那人道:「你,不要錯翻眼皮,我從哪兒認識你?趁早給我滾出去。」

  那人聽雪蓉罵他,就使出滾刀肉本色,翻臉罵道:「你們這種臭女招待,有什麼好東西?跟那吃八頓飯的裝好人去,爺們兒光棍兒眼裡不揉沙子,還聽這一套?你說不認識我,別提遠的,昨兒在月宮吃了一塊多錢的飯,給了兩塊錢沒找,那剩下的落到哪個養漢的腰裡了?今兒爺們兒大老遠的來了,就是賞你臉,你敢不認識?哼哼,你不認識人,還不認識錢麼?來,你說個價兒,爺們兒准比別人加一翻的花。」

  雪蓉聽著,氣得只哭。韓奶奶見人上門欺負女兒,就要撞頭拼命。幸而黃三從外面回來,看見那人情形,也自生氣。但想和他動武,必然鬧得兩不干休,結果是打了官司,那人豁著罰幾個錢,硬賴雪蓉暗操副業,雪蓉就有口難辯,必定吃虧。於是他不敢鹵莽,只得好言解勸。那人還不依不饒,費了許多唇舌,方才走去,到門口方交待說:「這次怨我老趕,也許你家裡有包月的,不能再接別人。我若早把錢花足了,在外面約你上旅館,大概你就去了。」

  黃三好說歹說,才把他勸出門去。雪蓉自然氣得天旋地轉,哭得頭暈眼花,一天也沒吃飯。

  哪知馬寡婦等又抓住了話把兒,逢人就說:「這院裡住不得了,好好的住家兒,成了不掛燈籠的窯子,野漢子跑破門限。這是鬧翻了,提起褲子不認帳,同著人裝正經,鬧得四鄰不安,才被我們看見了。每天早晨、晚上,我們看不見的時候,還不知有多少掏心窩的好客,往屋裡溜呢。過後鳥槍換炮,越來越壯,更得出好樣兒,沒的把我們嘰登嘎登的好朋友都帶累壞了。」

  雪蓉在屋裡聽著,只氣得渾身抖戰,要出去和她分辯,但韓奶奶怯懦怕事,死命勸住。及至天晚安寢,雪蓉因心中冤憤難忍,更難入夢,轉側到黎明,方才朦朧欲睡。忽聽門外窸窸窣窣的響,不由一驚,跳下炕由門縫中向外一看,只見馬寡婦和鼻子王老婆兩個,都在門外彎腰伸臂,似向風門上塗抹什麼。雪蓉再也忍不住,猛然把門向外一推。原來,外面兩人,不知從哪裡尋著一攤狗屎,用秫秸棍兒,正向門上塗抹。這本是下等社會中的一種習俗,若遇街坊有不正經人家,鄰人羞與為伍,卻不願當面得罪,就有好事人使出法兒,不是隔牆拋磚頭,便是當門塗狗屎,為著逼得那家不能居住,自動遷居。

  馬寡婦本身也不是什麼好人,誰都知她有個二十多歲的娘家兄弟,常來借宿,從早就有被人抹狗屎的資格,好在家道太窮,也就沒人理會。如今她居然丈八燈檯,只照別人,不見自己,倒和鼻子王老婆來侮辱雪蓉。這倒不是她沒聽見過「惟無瑕者可以治人」的古訓,而是雪蓉應了「一家飽暖千家怨」的俗語了。當時馬寡婦和鼻子王老婆,都知道雪蓉自出去作事以後,每日歸來很晚,又不吝惜燈油,變成遲睡遲起的習慣,料著此際睡夢正酣,就放心大膽的工作,把風門下半段木板,幾乎都抹遍了。

  哪知這時雪蓉突然由內向外一推,她二人正蹲在門前,全被風門撞倒,而且即以其人之物,回敬其人之身。鼻子王老婆除了衣服變成半截黃袍以外,又撞了一鼻頭木脂香露。馬寡婦因為心中得意,正在張口笑著,恰和門板接了個熱吻,好東西弄得沾唇掛齒。向來她的話不配稱為玉言,她這張嘴卻從此變為金口了。最妙的是她被撞得疼痛,不由把頭一低,頭頂又把門板擦了一下,這一來,在西洋可值錢了,好體面的金髮女郎啊!

  這二人坐在地下,見雪蓉推門走出,蛾眉倒豎,指著她倆痛駡。鼻子王老婆因被人當揚撞破,有些慚愧,一時沒敢說話。馬寡婦卻不是省油燈,反口和雪蓉對罵。但罵了沒有幾句,忽地住口。原來她唇齒已沾不潔物,這一叫駡,那只嘴便要一開一闔,那雙唇便忽上忽下,唇齒間自起了摩擦作用,再加上口中津液的幫助,把穢物全都融化,分佈到口腔內。她知道再把嘴動上幾動,這些好東西便不止於適口,而進一步去充腸了,就急忙把嘴閉住。

  但這一來,臭味更向喉嚨裡灌,急忙又把嘴張開,待要跳回房中去洗漱一下,哪知心中忽然翻騰,似乎臟腑不安於位,喉嚨也似被什麼東西撐開,哇的一聲就嘔吐起來。那鼻子王老婆,雖只蒼蠅鼻尖抹蜜,止于聞香,並沒到口,但經馬寡婦這一引頭兒,她好似很懂有福同享、有罪同受的友道,覺得不好自潔其身,就也奉陪著哇哇的吐了起來。這一來,院中可真夠味兒了,狗的排泄,人的嘔吐,兩種氣味,混成一片,誰又承受得住?雪蓉掩著鼻子,連呼吸也不敢了,連忙跑回房中。

  馬寡婦和鼻子王老婆也都各回己房收拾洗濯。這場糾紛,就算被臭氣、惡味二位了事人給調解了。但雪蓉房門外的遺臭,尚須善後處置,結果由院中的紳董黃三、劉四出面,強壓服著,叫馬寡婦和鼻子王老婆給打掃乾淨了。那兩個忍著氣照辦了,雪蓉也不敢再向她們尋釁,就把這件事忍下去了。

  哪知馬寡婦終不服氣,暗地和她的娘家兄弟商議,煩人寫了張「此房民宅」四個字的紅紙帖兒,貼到門上。鼻子王老婆和趙大頭兩家,也隨著照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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