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劉雲若 > 舊巷斜陽 | 上頁 下頁
二〇


  女郎這時似乎因覺悟受騙,和他發生肌膚之親,感到無限輕薄,氣得櫻唇褪紅,珠喉發顫,頓足叫道:「你這下流人!真是無恥……我……」

  連說了幾個我字,才接下去道:「我只怨自己多事,不該為警戒你這無恥的人,倒弄汙了我的手。」

  說著,秋波直勾勾地看著自己微沾血漬的手,銀牙直咬,似乎深憾此手被汙,無法洗濯,就將絲巾用力擦拭。但那血漬已幹,絲巾又滑,當然擦拭不掉。她賭氣把絲巾丟在地下,便去扶起自己那輛腳踏車,將要上去。但在車輪向後一倒退的當兒,她又看見地下的絲巾,似乎想起此物擲在這裡,必被少年拾去,或許猜作自己故意留給他,豈不更是絕大的恥辱?就又彎腰拾起。這已汙之物,當然不重佩玉頸,只草草的纏到車把上,預備帶回家再行拋棄。

  那少年初見她拋棄絲巾,方覺欣喜,及見她重又拾起,上車將行,心中說不出的失望,知道今天的血算白流了。不由跳起,欲待趕去攔她,開口叫住她,但又自料無效,心中一急,便又重施苦肉計。趁著方一站立的當兒,裝作立足不穩,「哎喲」一聲,學了個楊小樓唱冀州城的硬僵屍身段,直挺挺地向前一撲。不過因他沒有真實功夫,硬僵屍沒玩成功,倒來了個狗吃屎,頭部和胸部先和地面接觸。地面既不似戲臺台板那樣有彈性,而且沒鋪台氈,這一下摔得他從丹田裡發出吭哧的一聲,立時鼻青臉腫,全身僵木,動彈不得了。但他還忍住徹心的疼痛,一心秉著虔誠,企盼那位大慈大悲的女菩薩,前來救護。

  哪知女郎聽見他跌倒的聲音,回頭一望,見他倒在地下,手足亂動,似乎用身體和地面較力,不由皺了眉頭,繼而面現冷笑,由唇角流露出鄙薄之意,同時鼻中「哼」了一聲,最後像看著少年,狼狽可笑,竟而櫻唇微綻,咯咯兒的笑出了聲。但她立刻又覺出發笑不當,便繃住臉兒,立刻跳上車去,柳腰一伏,就如飛馳去,轉瞬繞過巷角,渺無蹤影。

  可憐那伏在地下,恭候轉機的少年,咬牙忍痛,屏息傾聽。初聞那女郎的笑聲,以為自己祖德尚多,天恩不薄,居然借這苦肉計,能誘得女郎慨發慈心,來相扶掖,便可盡陳衷曲,哀訴相思,作第二次的奮鬥。於是就聚精會神地等待,一面眼光注視近處地平線,料定女郎的纖纖雙足,便要徐邁著姍姍玉步,到自己面前來了。不料等候的結果,竟又聽得車輪車鏈的轉動聲越走越遠,須臾便全歸寂靜。

  少年瞪圓了眼,直看著地面,心想,這倒怪了,莫非她居然這麼狠心,仍舊沒理我這一套,竟自走了?想著,強掙扎抬起頭兒,果然女郎人車俱渺。少年氣得叫著自己的名兒罵道:「呂性揚,你今兒真倒了運,平常還自覺著不錯呢,今日才明白你哪一點兒都不如人。要不然,這梁意琴也這麼大了,未必還不通人事,怎麼對你沒絲毫情意?給她當義務隨從已有一個多月,今日她摔傷我,我並沒個哼哈,反拿性命去換她的笑臉兒,結果白落個笑話,這是何苦?」

  說著,又咬牙道:「報應,報應,我以前太輕看女子,曾傷過許多人的心。如今忽然變了脾氣,也懂得愛女人了,女人自然該這樣對待我。」

  說著,又搖搖頭道:「可是,這梁意琴也太狠。」

  他方說到這「狠」字,又連連搖頭,自己更正道:「不,我第一次看見她,是在華北運動會場裡,她從看臺上走下來,木梯下面有幾個男女向她招呼。她笑盈盈向下走,好像個天女兒從電影裡飄飄落下似的,那一副又美麗又和藹又活潑的影子,至今還存在我的腦裡。再說,前幾天我跟著她跑的時候,道邊上有個像乞丐樣兒的小孩子,跌倒在地下哭,她跳下車去,也不怕污穢,就把那孩子扶起,還取出她袋裡的巧克力糖哄他。這樣看,她多麼慈祥?不過,只是對我狠啊!」

  說著,忽舉手向頭上一拍,叫道:「哦哦,也不是她狠,是我的形跡太像流氓了。她若對一個流氓表示好感,豈不傷了人格?對對,這只怨我自己弄壞了,她是對的!她是對的!這樣,我可更丟不下她了。天呀,怎麼好呢?」

  說到這裡,忽看見地下女郎丟的血帕,連忙拾起,放在口邊親了親,道:「這是我的流血紀念,回家去裝個鏡子,掛在床頭。」

  又自搖頭笑道:「不成,叫人看見算什麼呢?」

  他說著就將血帕藏入袋中。

  但哪知當他放在嘴邊吻著的時候,因為帕上血跡猶濕,竟印成個紅嘴頭兒。倘若只像女人塗抹口紅似的,不出唇部以外,也許無甚難看,但因他接觸範圍太寬,用力又猛,竟由人中及於下頦,紅成一片。他也沒有覺察,就扶著牆壁,立將起來,這才覺得全身幾乎全在酸疼,尤其腰部分外難受,好像有些僵直了。他因為還得騎車回家,就把兩手拤腰,撅著臀兒,連扭了一陣,那情形就好似穿草裙的菲律賓女人,跳的胡拉舞一樣,扭時當然更疼痛難忍,不由齜牙咧嘴。哪知正在這個當兒,忽背後有人咯咯兒的笑了一聲。呂性揚聽著聲音像是女人,心中一動,暗想,莫非梁意琴畢竟大慈大悲,表面上雖決絕而去,心內還不放心我,故而轉個彎兒,又來看視?果然這樣,我可要變成天下第一福人了。想著,急欲回頭,無奈脖頸也已跌得運用不靈,只得連全身都轉過去,才看見巷中並沒有梁意琴的影子,只在六七步外路東有個大門,門口站著個穿月白布旗袍的俊秀女子,正在掩口而笑。呂性揚知道她笑的必是自己。本來在這小巷之中,竟跳起胡拉舞,誰見了能不笑呢?那門際的女子當呂性揚轉過身,又向他一瞧,更笑得花枝亂顫了,若不是一隻手扶住門框,真將跌坐地下。呂性揚見這女子笑得奇怪,料到必是自己形狀過於狼狽,才惹得她這樣。低頭看了看,衣服除了褶皺和塵土以外,並沒有什麼難看的,便明白可笑處必在臉上。但這裡沒有鏡子,沒法看見自己的面容。

  正在這時,那女子笑聲稍住,直起身來,呂性揚才看清了她的風姿十分娟秀,瓜子臉兒,未施脂粉,光潔的玉膚,配著朗如秋水的雙眸,現出一派清氣。頭髮剪得很長,披到肩上,旗袍剪裁可體,顯得腰身依依,令人生憐,但只嫌瘦弱些,不似梁意琴那樣健美。呂性揚看著心中一動,暗想,在這僻巷之中,想不到也有如此人物,我不知自己現在是什麼嘴臉,既惹她笑得這樣,料想走到街上,被行人看見,更要丟醜,再莫說遇見熟人了。現在看這女子好像很和氣,我何不上前和她說話,借一面鏡子照照臉上?想著,就把身上塵土拍了一拍,向那女子走過去。

  那女子見他走過來,似乎有些害臊,便要躲入門內,呂性揚便忙遠遠的鞠了一躬。那女子見他行禮,不好再躲,就微紅著臉點點頭兒。呂性揚走到近前,見那宅門並不甚大,像是個中等人家所居。門內是長條院子,倒也整潔,只是滿院縱橫著三四條長繩,繩上曬滿了男女老幼的雜色衣服,好像世界國旗一樣。呂性揚草草看了一眼,便望著那女子叫了聲「密斯」。那女子聞聽,似乎愕然不解,呂性揚忙改口道:「小姐,謝謝你!我騎車從這裡走,跌了一跤,臉上大概破了,您可以借個鏡子,我照照麼?」

  那女子本來面上便蘊著余笑,聞言便「噗哧」笑出聲道:「你的那個同伴怎不管你就走了?」

  呂性揚一怔,心想,自己這幕醜劇,起碼也被她看見半截,不由臉上訕訕的不得勁兒。那女郎又道:「我看你倒不用照鏡子,要緊的還是洗洗你那紅嘴頭子,要不然走在馬路上,真成稀罕兒了。」

  呂性揚聽她說話竟然十分爽朗,就陪笑道:「小姐,我只嘴上難看?那麼我……」

  說著,向衣袋中摸摸,先掏出那塊血帕,忙又塞進去,另從別個袋中搜出自己用的綢巾向嘴上擦擦,再看手巾仍是白的。

  那女子笑道:「你這樣輕擦,怎弄得淨?你等等兒,我給你舀點水去。」

  說完,柳腰一扭,回入院中,進了北面中間的房間。少時便又出來,右手擎著個紅花磁面盆,裡面是半盆清水,盆沿上還搭著條半新的毛巾,左手擎著一面舊式帶柄的梳頭鏡。笑嘻嘻地到了門口,卻不把盆放下,只說道:「你洗吧。」

  呂性揚忙道:「謝謝小姐,您就放在地下好了。」

  那女子道:「這裡又沒有個盆架,我拿著,你就洗吧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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