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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


  §第三回 碧巷騁雙車香塵迷路 紅樓窺半面止水生波

  話說在重陽後一天的早晨,暖煦的秋日陽光,正鋪滿在牆子河南邊一條寬闊街道之上。這條街可以算是全市最清雅美麗的勝地,兩旁都是閥閱人家的高樓,街道上種植三行洋松,將全街分成四條走道。左右最外的兩條,是行人之路,中間的行車路,也被一行松樹隔開,分為上下行的道。這街上很少看見警士,因為松樹已代理了指揮交通的責任了。

  就在街的東端,有一座半新的樓房,是仿照美國古殖民地形式,又攙和十九世紀的新外表,建築得非常壯麗。由臨街的鐵柵門外,可以看到裡面的小花園。樓前種的花卉,多已在秋風中零落,只花畦中散立著六七株玉蜀黍和高粱,還在蒼然聳翠。在這富貴叢中,很少見這種農村氣息的植物,但它們反似傲視百花,在那裡挺立欲以自豪。那直爬上三層樓牆上的藤蘿,像懸空掛著一幅破碎的綠錦,還掙扎著最後的生命。至於臨近前面矮牆之下,有幾株向日葵,已經長得夠高,熟得夠透,花朵長得比人頭還大,已非那瘦細軀幹所能支持,於是花朵便探到牆外,長日去閑看街頭景物,細看路上行人。主人既不管它,路人也並未把它的頭顱斬去,當作瓜子兒享用,可見這地方的清靜了。

  就在這清靜的空氣中,不知鄰近那個人家的大時鐘,當當的打了八點,就見這樓前的鐵柵門開了,一陣車輪響處,由門內馳出一輛嶄新的腳踏車來。車上坐著個妙齡女郎,身上穿著印度紅薄呢的短西裝,頭上斜戴著雪白的佛蘭絨卷簷小帽,頭前系著條極大的黃藍雜色的絲巾,在粉頸上纏了一遭,還有多半幅垂在背後。腿上過膝的極長肉色絲襪,遠看直如玉腿全部裸露,腳下卻是很樸素的鹿皮平底鞋子。帶著白羊皮手套的手裡,握著只打網球的球拍。這女子的氣度裝飾,一見便知是個富麗生活中的女學生,年紀最多不過十九,面龐在秀媚中帶著稚氣,尤其那一點猩紅的小嘴兒,和黑如點漆的大眼兒,全盤表現了她嬌縱負氣和活潑天真的個性。

  但目眶微凹,使妙目顯得深了,好像又是心重情深的徵象。身材似乎特別長,平常人們慣把女人的身體比作蛇形,就覺這譬喻更確切了,而且因為身體蜷曲,自然肌肉受了壓迫,使全身曲線顯得更為緊張。她騎車由宅中馳出,轉入街心,面上現著由青春怡快所生的天然笑容,身上挾著充溢的活力,似乎腳下並沒用力,那車子就傍著矮松經剪裁而成的綠牆,飛馳而去。頭後的絲巾,被風揚起,好像一隻花色大鳥,斂翼向她追逐。若由那松牆的另一面看過來,瞧不見下面的車子,只能看見她的上半身,真如麻姑仙子,憑虛禦風而行,更顯得豐神絕世,翩若驚鴻了。她驅車向前雖然走得飛快,但她意態非常閒適,心中並未念到什麼可喜的事,面上也永遠展著笑容。

  一個不解閒愁浪恨而天真無邪的少女,在這明媚晨光中,當然不會撅起嘴來,而且她的目光所觸,無論上瞻天際流雲,閑睇道旁芳草,都似感到可愛。路上興趣,凡被她妙目看到的東西,經美人秋波灌溉,也似分外的增加生意。但走了沒半裡路,她無意中向前一望,欣悅的面容忽而變了,新月樣的眉兒,突然緊皺起來,嘴兒也似有所嗔怒而更凸如一顆紅櫻。忽然把頭兒一低,雙足用力,車子立刻加了速度,如飛而前。

  原來,她所見的是街角路旁立著個英俊少年,正扶著一輛腳踏車,似有所待。這少年面貌甚為清秀,但皮膚不甚白皙,似乎夏日久作戶外生活,日光曬鑠的痕跡,到這秋天尚未褪盡。頭上並不似別的少年那樣油光光地,分發有些蓬亂,尤其當頂有一叢,壯發翹然挺立,大有負固不服之勢。但這不梳理的頭髮,反似增加了少年的瀟灑氣。他下身穿著灰呢西裝褲,上身卻只著反領的絨線襯衫。這時他一手插入褲袋,一手扶定車的橫樑,遠遠見那女郎的車子走近,通身都緊張起來,但表面還矯作消閒之態。就在這一低頭的當兒,那女郎的玉腿,已在車輪飛動中馳出他的視線,他再抬頭,女郎已在兩丈外了。他急忙一躍上車,隨著女郎車後香塵,直追了去。

  兩車一先一後,就在松樹夾成的碧巷中飛馳相逐。那女郎似乎知道後面有人,並不回顧,只增加速度前行。那少年一直緊跟在後,看他身體的靈活精壯,騎車技術又十分熟練,本可以超過前車,但他似乎沒有爭先之意,只在女郎車後丈許遠近,亦步亦趨,遲速卻以前車為標準。這樣走過裡許,前面已是四街交叉的路口,女郎一轉車把,忽然向北面的街口馳去。

  那少年不由怔了一怔,因為他每天清晨來作女郎的義務隨從,已經有二十多日了。那女郎每日都是由家中出來,騎車到長盤路上的親戚家去打網球。那家有很大的花園,園中附設球場和小規模的健身房,久已成為摩登閨秀的俱樂部。這少年在廿余日中,每晨八點前便在女郎宅旁的路口等候,女郎準時必去運動,他就隨後護送,直到長盤路,看女郎進了那豪家的園門,方才自去。但由女郎家到長盤路,是一條直道兒,不須轉彎。在半路折向北去,少年自然詫異,但心中一轉,忽然生了希望,自思莫非上天不負苦心人,這位安琪兒鑒我一片愚誠,將要大發慈悲,所以改變途徑,引我到可以談心僻靜地方去麼?少年腦中一造起這空中樓閣,便覺身體輕飄,好似要離開車子飛上半空。

  但在這一思索之際,已費了些工夫,及至他的車子轉入北面街口,只見女郎的車已然渺無蹤跡。他不由驚疑,怎麼瞥眼之間,前車竟沒了影兒?這條街平直沒有曲折,可以望到裡許之外,便是汽車開到違警的速度,也不會在三兩秒鐘駛出視線。他這樣一想,立刻悟到女郎的車必是進這街口之後,便又轉入歧路。因而轉想女郎或是討厭自己,故而使這巧妙的方法,躲避我的追逐。於是把方才的希望完全消滅,腳下減了力量,車子漸漸慢了。但他還不肯絕望回頭,茫茫然仍驅車向前。

  走了沒有兩丈遠,便見路西有條橫弄,料著女郎必由此逃去,就將車把一轉,也入弄中。走到盡頭,轉入向南的路,忽聞前面隱隱有鈴聲,似乎是腳踏車上所用。他在二十余日中已聽熟那女郎的車鈴,聞聲便如獵狗嗅著狐跡,通身一抖,如飛追去。車子又到了轉角地方,差三四尺便出了巷口,忽然見前面斜刺裡飛出一輛腳踏車,車上並沒有人,好似自動飛馳而過。

  少年的車子走得已近,不及閃避,前輪已撞著那空車的中部,空車一倒,少年的車即被阻難行,又不能停止,倉促間未及控制,便也翻了,把他跌在地下,頭兒撞到牆上,被磚角劃破額角,流出血來。但他不覺疼痛,他想那空車定不會自己行動,必有人在巷口外埋伏,推它阻路,便掙扎著想要立起,去看巷外人。哪知正在這時,就見由牆角後轉過一人,正是他所追逐的那個女郎,面上帶著嗔怒,並不看他,自去扶起那輛空車,駁轉車頭,便要躍身上去。少年一見是她,立刻把怒氣消失,倒覺著這一跌頗有價值,再見她要走,方欲招呼,忽然看見自己手上由額角抹下的血漬,不由想出個耍賴的辦法,就重重的呻吟了一聲。

  那女郎聽了忽然背著身兒,發出嚦嚦鶯聲道:「這是你應得的責罰!天天在馬路上追我,犯不上問你。今天我走這小巷,你還跟著,我才給你這一點警告。你自己想想,是不是應該?明天若還這樣囉唕,我可要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,忽聽少年又哎喲起來,她本背著身兒,表示不屑看他,這時聞得聲音慘厲,不由回頭。哪知少年已將額上流的一行血漬,用手塗得半邊臉都紅了。女郎一見,以為他受傷不輕,後悔自己行事太過,立生側恤之心,便把車子放倒,走至近前,芳容失色地問道:「你跌傷了哪兒?哦,這些血,疼得很麼?」

  那少年這時見她近前,聽她相問,便是頭顱跌成兩半,也未必覺疼,何況本來不重,但竟閉了眼兒,裝作跌昏。那女郎望著他搓搓手兒,似乎無法可施,但仍蹲下身兒,由衣袋中取出香氣噴溢的小帕,替他擦拭臉上血跡。那少年眯縫著眼兒,偷看女郎膩如脂的玉臂,和雞頭微聳的酥胸,自覺神魂飛越。又感覺她的纖手在自己頭上擦拭,著力輕柔,好似由惋惜而生出無限體貼之意。再加相接咫尺,女郎的衣上濃香,肌膚暖氣,都被少年儘量吸受,不由更覺心癢難撓,幾乎忍不住得意而要笑出來。但他終暗自咬牙忍住了。

  那女郎似乎被這流血的慘狀驚壞了她怯弱的心靈,一面替他擦拭,一面作自歉之聲,道:「這是怎麼說的,我真沒想到,只為一時之……把人家跌得這樣!娘知道了准得挨說……」

  她好像是在自言自語,隨又嘖嘖兩聲。這時,她把一條小手帕都擦濕了,那塗著蔻丹的手指上也染了一層血痕。少年的額上已被拭淨,只傷口處被短髮遮蓋,有淤血凝成軟痂,沒法再行收拾,女郎才停住手,低聲問道:「你好些了麼?」

  少年仍裝暈不答,女郎彷徨無措,睜著漆黑的眼兒,向四面亂看,自語道:「這可怎麼辦?我應該把他送到醫院,可是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,又望著少年的頭上,雙舒纖掌,作遮蓋之勢,愁眉苦臉地道:「聽說傷口受風也很危險,得先替他纏上。」

  說著,看看少年,又低頭瞧瞧自己,突見頸上所圍的大絲巾,就先把手上血帕丟在地下,由肩上扯下絲巾,疊成雙折,便要向少年頭上纏來。少年由眼縫中看清她的動作,可再忍不住了,不由噗哧地笑出聲來,張開眼兒。女郎見他突而發笑,似有所悟,怔怔地望著他,憐惜之容漸漸變為驚愕。少年笑著張手說道:「多謝密斯見愛,我今天就真摔死,也是幸福的。不過您這絲巾一沾血就汙了,求您不必替我纏,徑直賜給我作紀念吧。」

  說著,伸手就要奪那絲巾。女郎在聽他說話時,已悟到他故意裝作傷重,藉以接近自己,不由盡斂慈和之色,變為駭怒,再見他伸過手來,立刻像觸著蛇蠍一樣,驚叫一聲,向後跳出老遠,才立定憤憤地望著他。少年仍張臂叫道:「密斯,你別走,可憐我這些日為你都快要死了,今天才……方才若能摔死在你面前,得你看著斷氣,能歎息兩聲,撫摩一下,我作鬼也有福氣的。可惜我沒有死,又還醒過來,密斯怎又不憐惜我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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