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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


  江湄悄然望著她,面上漸現笑容,又頻頻搖頭。原來,江湄自知玉珍違背對自己的約言,害朱家母子陷入慘境,心中憤慨,決定懲治玉珍一下,以慰朱景琦的死母,並且報復她對自己的失信。江湄本是遊俠一流人物,和下等社會向來接近,勢力足以威懾那般不以正業謀生的惡少流氓。他本身雖也作著秘密營生,但為人頗有俠氣,揮金仗義,急難扶危。雖然他所揮的金,也非由正路而來,所作的事,更多因意氣而發,但在另一種社會中,已是難得的好人了。

  這次他因玉珍失信,使他也對不住死者,行善的結果,弄到和作惡一樣,憤恨之極,就決定把朱氏母子的悲慘結局,都要加在玉珍身上,使其領受。預備把她騙進這暗無天日的人間地獄中,長受皮肉生涯的刑罰,直到她的青春銷盡,容貌凋殘,再放她出去。這樣既抵了監禁的罪,也等於執行她終身的死刑了。但他再見著玉珍以後,與玉珍相對,她竟非常纏綿,江湄又覺不忍,於是幾經思索,才網開一面,另外設出一條路兒,任玉珍自擇。

  以為她若稍有羞惡之心,自重自立,既目睹大廳中妓女那樣淫賤狀態,必然深惡痛絕,不願以身嘗試,寧可進廚房去作百日苦工,也要避免那被人蹂躪生活。玉珍若果真性如此,江湄對她還許發生敬重的心,或者只工作幾天,便行釋放,並且另外拯拔她歸入正路,也未可知。但玉珍心中是別有肝腸,她只要華麗的環境,放縱的生活,視工作為畏途,更以寂寞為痛苦。至於肉體上的折磨,她覺得尚有快樂其中,足以相抵,結果就隨了那矮胖的老鴇去了。

  江湄知道以後她或升入天堂,落到地獄,就要決定在這一秒鐘間,自然仍緊張的注目看著。及見她毫不猶疑的趨入墮落之途,不由喟然一歎,心想,這人算從此完結,無可救藥了。雖然她孽由自作,但自己親手把她毀滅,難免仍有些悵然。再把這事統盤一想,自己起始打算拯救朱景琦,本出善意,結果不但沒救了朱景琦,反又害了個玉珍,到底這件事作得是善是惡,自己都無法判定。想著,心中很為不快,就坐著又吸了一支煙。

  忽見鏡旁的門又開,那胖婦走出。江湄向她說道:「這人還不錯吧?」

  肥婦笑道:「很好,真是頭等貨色,必然能賺錢。你曾告訴我,和她有什麼過節兒,才弄她到這裡來的,可是我看她倒像滿不在乎似的。」

  江湄點頭道:「她原不是太有廉恥的,作這種營生倒許合意。不過我也許對她太狠了,以後她倘然後悔,你就放她走,不必強迫。」

  胖婦道:「你怎又變主意了?這樣好人兒,面孔既漂亮,年歲更合適,又是天生的風流胎子,真是打燈籠都尋不著的好材料。這幾年我費了多少心,花了多少錢,買來的生胚子,總教不成材料,不是笨貨,就是拗種,沒幾個撈回本的。像你送來的這個,我真捨不得撒手,你又何必發善心?只把她交給我,我絕不虐待她,自有法兒叫她死心蹋地給我賺錢,永遠分你一半好不好?」

  江湄笑道:「我還不用花這個錢。你也知道,我尚沒作過這種事,今兒只為一時慪氣,才來找你。我只要懲罰這梁玉珍,並不是跟你買賣人,你要明白!」

  那胖婦道:「你送來的人,自然聽你處置。不過,她若願意混下呢?」

  江湄道:「只要出於她的本心,不是由你強迫,我也不管了。」

  胖婦笑道:「好,這樣我算得到她了。不瞞你說,我這裡的貨色,來路各有不同。也有我自己租的,自己買的,也有自己用身體來賺錢的,也有本不為錢來玩票的,反正她們只和我一打交道,就會誠心樂意的永遠幫我。若沒有特別原故,萬不會半路拋我走的。」

  江湄道:「你有什麼特別能耐叫她們這樣服帖?」

  胖婦道:「我和同行的絕不一樣,不到萬沒法兒的時候,絕不動凶。平常和和氣氣哄著她們,錢上再放鬆一點,她們便把我當親人似的,捨不得離開。我再使些手段,凡是生意好的,我不是送衣服,就是送首飾,所以她們都拼命地替我賺錢。」

  江湄笑道:「你倒是大有腦筋的,居然開娼窯子也有新鮮招數。這樣說,女子一到你手裡,就要一世也拔不出腳了?」

  胖婦道:「不一定,像這個玉珍,在這裡住上三天,就能受我牢籠,死心蹋地的混下去。可是也有天生悖拗的人,我費盡心思也把不住。就像一個名叫宜琴的,本是窮家孩子,從三年前由她的親娘租給我。去年她的娘死了,她沒有親人,租契也就變成賣契,我這不是得了便宜?哪知這個孩子空長個好胎子,竟是性情特別,好似一死兒跟我作對,不肯幹這營生。我直容忍了兩年,到今年她十七歲了,我可不能再放著錢櫃不開,才硬強叫她接了客人。哪知她賺一回錢,准氣得鬧一回病,病得還是不輕,我又不能不給她治。賺一個花十個,這筆賬怎麼算?對這孩子我算沒了法兒。」

  江湄聽了心中一動,就問道:「你既從她身上得不到好處,何必留這賠錢貨,把她放了不好麼?」

  胖婦笑道:「江大爺,你是頂精明的人,怎麼說這傻話?幹我這行的,買了人兒,哪有憑空又放了的?我本打算再看她一二年,若總賠錢,我轉手把她一賣,也足撈回老本兒。」

  江湄沉吟著說:「這宜琴是個瓜子臉,有點吊眼角兒,頭髮上箍著杏黃絹帶的麼?」

  胖婦一怔道:「正是她,你怎麼?……」

  江湄道:「我方才帶玉珍偷看的時候,正瞧見這人和一個醉鬼從小屋裡出來,神情苦惱的很。我再聽你說這宜琴情形,料著必然是她。」

  說著,仰首想了想,又低頭道:「咱們商量一下,我今天把玉珍弄來,雖然她自己作孽,該受懲罰,可是我自己心裡,總覺作得太過了些,很為不安,所以想再作件好事,抵補一下,好叫良心舒服些。」

  胖婦忽然大笑道:「我的江爺,你別嘔我了!咱們誰不知道誰?你幹了這些年的害人買賣,整火車的運煙土嗎啡,不知毀了多少人,怎麼還跟我講良心?我平常對孩子們也會說整套的甜言蜜語,那是為著哄她們。可是我若跟你說我是佛心人,你准笑掉了牙,因為你知道我呀。現在你跟我動起這一套,不是惹我笑麼?」

  江湄搔著頭髮,點頭道:「你笑得很對,不過我卻另有心思。姓江的因為人窮,沒法出頭,才幹那害人生意。可是除了那生意以外,不但沒害過人,而且時刻要作好事,抵補我所缺的德。再過二年,我存夠了錢洗手不幹,還要變成個慈善家呢。」

  說著,忽搖頭自語道:「我說得太遠了,這不是對驢操琴?」

  胖婦接口道:「你別罵人,什麼對驢操琴?我很明白,你是恐怕缺的德多了,將來要遭報應,所以作點好事遮蓋。」

  江湄笑道:「就算你猜對了。不必多費口舌,就說這個宜琴,你肯不肯放她?」

  胖婦道:「你叫我把洋錢拋在水裡,連響聲都聽不見哪?」

  江湄想了想,自語道:「我也只可治一經、損一經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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