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劉雲若 > 舊巷斜陽 | 上頁 下頁
一六


  江湄推開她的手,正色說道:「咱們今兒除了算賬,再沒別事可說。你聽著,我當日為朱景琦的事,和你商量,只因我一時善心,你應不應,我都未介意。可是你一答應,我給朱家送了信去,朱景琦的母親,只當兒子得救了,感激得叩頭禮拜,對我謝了又謝,我就算欠了人家的情。結果她白謝了,白感激了,照舊家敗人亡。哈哈,那只是我自己虧心,與你無干。可是俗語說:『得人錢財,與人消災』。你既沒替我消災,就不該收我的錢。現在把那筆錢還我,兩來無事,這公道不公道?」

  玉珍聽得呆了半晌,才道:「你是說著玩兒吧?那朱景琦自己惹禍,怎能賴我害他?他娘的死,更扯不上我……」

  江湄厲聲道:「不必多說。我只問你,在收我的錢以後,是不是又和朱景琦在長安旅館住過?我連你們住幾號房間都知道,你還說什麼?現在趁早把那一百元還我,不然你出不了這個門。」

  說著,又冷笑道:「這一點錢,本不值得逼你,只是你既失了信,一文錢也不該受我的,快拿來!」

  玉珍見這情形,知道他絕不是玩笑了,但仍希望用媚力把江湄哄住,就又說道:「咱們在外面怎樣說的?不是打算長久交好麼?朱景琦又不是你的親人,幹麼為他耽誤咱們的事?」

  江湄喝道:「少說廢話!我在外面和你要好,只為騙你到這裡來。說痛快的,你還錢不還?」

  玉珍見他越逼越緊,料非花言巧語所能解決,就立起身道:「好,你一定要,我就還你。」

  江湄伸手道:「拿來。」

  玉珍道:「我身上並沒帶著,得回家去取。」

  江湄笑道:「你說得容易,打算一出這門來個翻臉不認帳,我也無可奈何。哈哈,好主意!可惜我不上當。你不能離開一步,得就地還我。」

  玉珍把手夾向他一丟道:「拿去,有多少都是你的。」

  江湄看也不看道:「裡面除了粉匣小鏡,大概連個錢邊兒也沒有。不過我有法兒從你身上弄出錢來。」

  玉珍道:「你說我身上藏著錢?隨便你翻。」

  江湄立起來道:「我簡截的告訴你,這裡不是什麼講理的地方,可也是最講理的地方。咱們的債務,不弄清楚了,你萬不能出去。可是你也許想,我便把你收上十年,你也不會憑空變出錢來。其實不然,你在這裡和在借春樓一樣,不離地方就有法兒生財。現在我替你預備了兩條道兒,你隨我來看。」

  說著立起,拉著玉珍,由另一個大門走出,經過狹窄黑暗的甬路,走了幾步,推開旁邊一個門兒,由裡面噴出一陣熱氣,濛濛如霧,原來是一間廚房。房內有一個好像白俄的老婦,還有一個女僕似的中國婦人,正在爐灶前忙碌著做菜。江湄叫玉珍看明白了,把門關上,又拉著向前走。在黑暗中似乎轉了個彎兒,又登了幾層階梯,玉珍覺得前面已觸著牆了。江湄立住,舉手略一摸索,立見前面牆上發現了一個半尺見方的小孔,有燈光由孔內射出,喧聲震耳。江湄輕輕噓了一聲,道:「你看看裡面,可不要出聲。」

  玉珍由孔中向裡一看,見是一間很大的房間,陳設像是客廳,但中間放著幾張檯子,每張臺上都坐著高鼻深目的西洋水兵,三三兩兩,都摟抱著裸體女子在懷內,歡呼狂飲。那裸女們除了下部著件極小的三角褲,通身肌膚全在燈光下顯露著。也有醉得夠了勁的,抱著裸女在地毯上倒著,手裡還舉著酒瓶。那裸女們多半是和玉珍一樣黑色頭髮淡黃皮膚,但也有三兩個淺棕發的白俄女子,都同樣宛轉于那些水兵們的玩弄之下,簡直像個無遮大會,光景淫褻,不堪入目。這大廳的左右兩面,都有小門,料是另通密室。

  忽見一個小門開了,半裸體的水兵扶著個只有十五六歲的少女,由裡面踉踉蹌蹌地出來,口中喃喃似有所語。別的水兵大笑,都把帽子向他拋擲,又趕過把他們推倒,大家圍著亂跳亂唱。鬧了一陣,忽然化整為零,各自挾了個裸女,跑進小門裡去。大廳上突變寂靜,只剩下在地下倒著的一對男女。男的不知何時已仰面朝天睡著了,那少女坐在地下,望著那水兵,面上現出痛苦之容,用手撫摩著粉臂酥胸。原來她由臂胸以至腿上,都是通紅的傷痕,有的地方更現出血漬的牙印。她漸漸地眼圈兒紅了,面色又轉為憤恨,對著那人切齒,由此可見她身上的傷痕,都是那水兵賜與的。

  玉珍看到這裡,猛覺眼前一黑,諸像悉渺。原來江湄已把那小孔關閉了。玉珍好像由幻夢中醒來,內心一陣迷離。江湄拉著她低聲道:「你看見了?隨我回來吧。」

  說著,就轉身走回,重入那原坐的室內。

  江湄燃一支紙煙,遞給玉珍道:「你且把看過的想一想,這就是我給你的兩條道兒。我今天向你追錢,你身上沒有,我早曉得,只可叫你做工,用工行還我的債。你看見那廚房了。那裡面正短一個副手,你願意幹,每天給一元工錢,做一百天,你就算還清我的債。出去時還可以學得一副西餐手藝,將來不作女招待,也有技能謀生了。不過在一百天內,你不能離開這地窨,雖然悶些,可是對你大有好處。這條道兒你贊成麼?」

  玉珍心想,他這真是誠心折磨自己,監禁百日,還要在廚房中煙薰火燎,這罪過萬萬受不了。想著,沉吟未答。江湄又說道:「叫你這漂亮人兒下廚房,也許太殘忍些,你當然不肯的,那麼還有第二條道兒。不瞞你說,這裡是一座專作洋人生意的暗窯子,你瞧那些不穿衣服的小姐,多麼瀟灑,多麼開心。你不進廚房,就去參加她們的團體,跟水兵們跳跳鬧鬧,倒很容易賺錢。雖然這裡的規矩不大公平,小姐們和櫃上分賬,只能分得十分之二,但若常有生意,你這筆債不消十天半月,就可以還清。你決定吧,進廚房,還是進大廳,我還有事要走,五分鐘裡聽你答覆。」

  玉珍聽了,心中尋思,自己算是遭劫在數,不能脫逃的了。但進廚房去和那兩個老婦打交道,既須勞苦作工,還得熬過百日的寂寞光陰,等到出去,恐怕作踐得不成人樣兒了;若進大廳去,生活倒是風流,拘留日期又短,固然比較好些,但想起方才目睹那些醉鬼的兇狠之態,已覺膽怯,再想那少女的淒慘之狀,可見的已有那些傷痕,至於不可見的更不知如何狼藉。醉後的男子,就如同瘋狂的野獸,自己怎可投身到獸群中去?

  她正自想著,忽見江湄開門走了出去,須臾回來,後面跟講一人,便是方才在廚房中工作的白俄老婦。同時,寢室那邊的大鏡之旁,忽由壁上開了個門,也有一人走入,卻是沒見過的中年矮胖婦人,身穿裸背的半舊西裝,臉上擦著怪粉,手上每個指頭都帶著金戒指,那模樣兒,一見便知是個受過西洋洗禮的中國老鴇。這兩人進門,便站在江湄面前,聽候吩咐。江湄向她們道:「我的話你們都聽明白了?」

  又向玉珍道:「現在五分鐘到了,你也不必直接答覆我,請看,接你的兩個人已在這裡,你隨便跟一個走。」

  說時指著白俄老婦道:「這是管廚房的。」

  又指著那胖婦道:「她是管大廳的。現在她們兩人,各由原來的門出去,你快決定跟誰走吧。倘再遲疑,恐怕更要吃大虧了。」

  說完,將手一擺,那老婦和胖婦都向玉珍看了一眼,便轉身各向原來走進的門行去。玉珍這時已不由自主地立起,腦中一陣慌亂,先想廚房中的污穢冷寂,再想到那大廳中的酒綠燈紅,意識到哪邊有較多自己所希望的享受,較少自己所難耐的痛苦。在這一刹那的工夫,她心中還未打定主意,但另有一種潛伏的習慣性,忽然啟動,下意識地驅使她的雙足,不知不覺地將身一轉,就向著那胖婦的身後走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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