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劉雲若 > 舊巷斜陽 | 上頁 下頁
一三


  只見大廳中風光盡變,大圓桌面早已翻倒在地,桌子傾倒屋隅,壺杯碗盞,都變成了碎片,好似磁器店遷移一樣,但上面加了些佳餚、美饌、魚翅、鴨條等等,鋪成新鮮花樣的地毯。湯汁流成一條條的小河,百川歸海,都聚在近門低窪處,蜿蜿蜒蜒流出門外。房中一班名士,都變成黃瓜小魚,個個全溜了邊兒,躲在屋隅牆下。真是患難方顯交情,那位黃妖道摟住他的小龍陽君,把她藏到牆隅,自將身體遮護著,好像《斷密澗》戲中王伯當保護李密似的,但是位置稍有不同。

  那位小旦似因恐怕自己被人當作攻擊目標,嚇得面壁鞠躬,像要把頭兒鑽入牆內,而黃妖道又從後抱住她。這姿勢好生不雅,大有敗壞風化之虞。至於費石公等人,嚇得擁擠在一隅,變顏變色,但還沒有什麼醜態。那位杜亞陵先生,卻單獨蹲在一隅,想是翻桌時湯汁汙了他的衣服,這時正用手帕揩拭腳下的緞鞋,口中喃喃,說著「豈有此理」。最妙的是罪魁季本倫,此際早已嚇得迷了方向,逃入那翻側的桌子後面,又拉了個高大的伊無恐,遮在前面。但他臉上已紅腫不堪,想已挨了不少嘴巴。

  以上這些人都在四圍驚悸彷徨,房子中間才是真正的戰場。方才上來的那個婦人,已知是季八老婆,早把斗篷丟在一邊,裡面穿著好似特備戰爭的盔甲,是一件很舊的軟緞旗袍,腳下是系帶的皮靴,這時正在地下和另一個女子滾成人蛋。這人蛋的另一半,卻因壓在底下,看不見面目。只見那穿著湖色軟緞旗袍,外罩藍布女招待服裝的身體,在地下翻滾。只聽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喊:「救人呀!打死人了!」

  季八老婆占了上風,壓住那女子身體,手足口齒,一齊使用,好似要把這底下的人撕碎嚼爛。一面大聲喊罵:「臭女招待!不如八等窯姐兒的女招待!你迷惑人也得長眼,媽的欺負到奶奶頭上來了,今兒不剝了你的皮,揪了你的毛,撕爛你的家具,你也不認識季八奶奶。」

  說著,連捶帶打。底下的女子只管掙扎,卻因被她掐住脖頸,既不能施展手足,也說不出整句的話。

  玉珍初不知這季八老婆打的是誰,及至一聽聲音,才認出是自己的同事焦浦珠。暗想:浦珠和季八並無關係,何以受她老婆這樣毆辱?但隨而醒悟,她必是作了自己的替身。大約自己下樓以後,她進來代為招待,季八等也許讓她坐下稍飲兩杯,恰巧季八老婆闖了進來,就把她認為是季八所捧的人,揪打起來,自己反因去陪江湄,得以倖免。浦珠可真冤枉,但她素日輕嘴薄舌,也該遭這報應,我可犯不上拼著挨揍出頭去替她洗刷。

  玉珍這樣想著,心裡雖知自己是問題的中心,能夠脫逃,實出萬幸,也有些凜然生情。但這秉性,終約束不住她那好看熱鬧的眼睛,連她的身體也忘了躲避,在門外看得忘其所以。只見季八老婆把浦珠蹂躪夠了,才立起身,但一手仍揪住浦珠的胸前衣服,又著力的打了幾個嘴巴。浦珠已被她揉搓昏了,挓挲著兩手,不知還擊,仍只喊著「打死人,殺了人」。

  這季八老婆想是威名久已遠振,房中許多的人,沒一個敢捋虎鬚,上前勸解的。季八更是嚇得魂魄都消,聲息俱杳,在翻倒的方桌之後,伸出手來拉住前面的伊無恐,把全身縮成一團,好似把伊無恐當作絕大的盾牌,只怕他走開,把自己露出來,更莫望他敢去勸解太太。於是季八老婆,在這群觀戰團中間,竟沒法下梯兒,只有和浦珠繼續廝並。因為二人都在地板上滾了不知多少個過兒,把翻灑的佳餚美饌,都沾在身上,此際立起,每一舉手抬足,便有好東西落下來。季八老婆頭上一擺,大襟上就許掉下一塊海參,臂兒一舉,腋下也許滾下個鴿蛋。浦珠被季八老婆一個嘴巴,順著頭髮亂落魚腹,底下一腳,就從襠裡墜落雞絲,引得一隻小狸花貓,圍著她二人亂轉,好像拳鬥場上那位評判員似的。

  這時本樓經理的糖心兒,才聞得信息,跑將上來。進到房內,第一眼見自己的情人,已被擺治得不成樣兒,急忙叫道:「這是怎麼了?有話好說。」

  說著就過去,想把浦珠拉開,歸入自己保護之下。哪知他才奔到兩個戰鬥員中間,手還沒觸著浦珠的身體,季八老婆的手卻已打到他的臉上。糖心兒被打得頰上發紅,眼珠翻白,連叫這這這這,這還沒出個所以然來,季八老婆又揮拳問道:「你這小子,是幹什麼的?」

  糖心兒嚇得退了一步,舉手先擺好防禦線,才答道:「我是本樓掌櫃,你有話好說,幹麼動手打人?」

  季八老婆高喊道:「好小子,我正找你。什麼掌櫃,簡直你這是開帶廚房的暗窯子的。今兒你小子,別想跑!」

  說著,回顧她的丈夫季八,又指著焦浦珠叫道:「連你帶他,還有這臭女招待什麼玉珍,再拉上這些幫嫖看賭的好朋友,咱們熱熱鬧鬧的來場官司!」

  糖心兒一聽,這才明白她來尋的是季八的相好梁玉珍,竟錯把焦浦珠當作替死鬼了。就急忙叫道:「你看准了人再打,這裡哪有個玉珍?我這是買賣,用女招待也是官的。」

  說著,又一指浦珠道:「她叫焦浦珠,你連認識都不認識,憑什麼打人?」

  焦浦珠這時神智稍清,也明白了季八老婆的話,立刻氣壯起來,倒向季八老婆欺過來叫道:「你不問青紅皂白就胡亂打人哪?咱們有地方說理。」

  糖心兒一面幫著浦珠說話,一面將手遮攔,不便二人再行交手,眼睛卻望著季八那群朋友,希望他們能過來把這母夜叉勸走,自己就吃些虧也罷。但哪知這群朋友在季八老婆進門後,已給罵了個六親遭劫,三代蒙冤,又聽說要拉他們同去打官司,都嚇得戰戰兢兢,汗出如洗。黃妖道那位外寵,一聽打官司的話,更是驚得泄了底氣,很容易地鬧了一褲子。在這酸風震撼,臭氣蒸騰之中,大家若不因季八老婆立近門口,早已奔命而逃,誰又敢上前勸解?

  糖心兒正自著急,哪知浦珠這時忽一眼看到門外,只見在看熱鬧的幾個櫃上的朋友中間,露著梁玉珍的頭兒,兩眼直勾勾地向著房中,似正看得有趣。浦珠幾乎氣炸了肺,心想,我因為給你幫忙,才挨了這頓冤打,你不進來幫我也罷,怎還在外面看我的哈哈兒?就向季八老婆高喊道:「你這瞎了眼的臭娘們,知道你男人的姘頭是梁玉珍,還你媽的亂打別人。臭娘們你睜開眼看看,梁玉珍那不是正在門外頭?」

  一邊喊著又舉手一指。

  季八老婆的眼光,隨著她的手指就看見了玉珍。本來她只聽說玉珍這個名字,並不知是何相貌,聞言還疑是浦珠移禍他人,自圖脫事的詭計,略一遲疑。玉珍那裡本已看得入神,好似成為戲臺下的觀客,且忘了自己是誰,和局中有何關係。正在這時,忽聽得浦珠那裡一聲霹靂,才猛覺自己的危險,急忙轉身向樓下就跑。季八老婆見她一跑,才證實了浦珠的話不錯,就松了浦珠,向外追去。她剛一離開,費石公等一般人隨後奪門而出,由後面樓梯逃跑。季八也逡巡欲逃,糖心兒一把抓住叫道:「八爺,您別走,我們這兒傷了人,毀了東西,攪了飯座,該怎麼樣?」

  季八逃命心急,聞言從袋中取出一疊鈔票,遞過叫道:「我賠,我賠。」

  糖心兒接到手中,看出數在百元以上,就放季八走了。浦珠還要追下樓去,捉住玉珍證明季八老婆的錯誤,再和她不依。糖心兒心裡雖因憐愛浦珠而恨玉珍,但想到玉珍關係到營業,就攔住了勸她不必。浦珠忽把糖心兒手中的鈔票搶去,叫道:「你這小子,不替我出氣,只要見著錢,王八脖子就縮了。憑什麼我挨打,你落錢?這該歸我。」

  糖心兒終是商人,輕情重利,雖和浦珠好得像一個人似的,但到了錢財份上,便又還原分成兩人。糖心兒對於浦珠,任是怎樣情熱,肉也肯割給她吃;對於家中的黃臉婆子,任是怎樣討厭,十次見面總有九回爭吵,可是他把所賺的銀錢,卻都捧回家去,很放心地交給討厭的黃臉婆子,這是浦珠永遠得不到的優遇。因為錢到黃臉婆手中,隔上幾年,不會短少分文,若給了浦珠,那就算泥牛入海,渺無消息了。這也就是露水姻緣的例來缺陷。當糖心兒見浦珠把自己的外財,全行攔截時,怎肯割捨?急忙向她索回。

  浦珠滿臉冤憤,如何肯還?二人這一進行交涉,哪還顧得樓下的事?糖心兒既不問季八老婆下去有何行動,浦珠更無暇追去指證玉珍了。二人爭執半天,浦珠連哭帶鬧,大有寧死不肯還錢之勢。糖心兒沒法,只得退一步,要求和她平分。浦珠仍不答應,糖心兒再行讓步,叫她只拿出二十元錢,作為這一桌酒席的代價和損失家具的賠償。浦珠被他纏磨不過,賭氣丟給他一張十元票子。糖心兒對於情人,也是抱著算盤主義,多得一文,即便宜一文。正要再行軟磨,不料樓梯響處,那母夜叉季八老婆,又獨自走進來。浦珠嚇了一跳,以為她又來繼續發動戰爭。糖心兒卻料到她或者上來尋覓丈夫,若見季八走了,難免向自己尋事,就暗自戒備,向她望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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