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劉雲若 > 舊巷斜陽 | 上頁 下頁
一二


  拂然而出,換好了衣服就走。院中再托人挽留,她已負氣不肯答應,從此算和影院斷絕。但玉珍一心傾注在江湄身上,也不在乎這區區得失。

  哪知拂意事竟接連而來,她由家中修飾好了,趕到借春樓上班,見江湄還未到,就特意留了間僻靜雅座,預備和江湄談心。不料她望穿秋水,竟不見情人到來。食客一夥一群的出入,上了兩三堂座兒,只沒有江湄的影子。玉珍一面怨他寡情無信,一面又後悔白天自己不該放他走去,一個俊美少年,到處閑花野草,都易流連,如今不定被那個女人纏住,才忘卻自己的約會。想著正在六神無主,忽聽樓下傳呼有人尋找梁小姐,玉珍連忙跑下去。只見有個穿著白色制服,仿佛僕役的人,手裡拿著一封信,自稱是萬國大飯店的信差,被一位客人派來送信給梁小姐的。

  玉珍接過信,見上面果然寫著自己名字。先把信差打發走了,然後拆信一看,原來是江湄來的,說他因臨時發生要事,須往北京一行,以致不能赴約,非常抱歉。現在已由萬國飯店和朋友直赴車站,大約三兩日就可回來,再作快晤。短短的幾句話,玉珍看了,雖然失望,但想江湄在百忙中還寫這信來,足見重視自己,由此可看出他是誠實的人。平常把女招待當娼妓看待的,誰肯費這筆墨?而且玉珍素知萬國飯店,是本地最高等的旅館,只有富商貴人和外國僑民,才有居住資格,由此可量出江湄身份。於是在失望之中,又覺得有些欣喜,便打消了怨望之心,只盼著江湄從北京歸來,再行聚晤了。

  於是她就一天天地等著。這時,她恰巧沒有要好的客人,又加上新辭脫了影院兼差,雖然像她這樣紅人,不愁沒有別的劇場影院聘請,但她要休息些日,都辭卻了。起初數日,尚以享受清閒為樂,稍久便覺寂寞,偏那江湄遲遲不歸,過了十余日,尚無信息。正趕上在這重九一天,玉珍由家中到借春樓上班,因去得晚些,天將黃昏,各商家都已燈火輝煌。她在樓外下了洋車,方要打發車錢,忽見由身後伸過一隻穿西服的袖子的手,手中夾著張角票,遞給車夫。玉珍不知誰來替自己盡這義務,方在驚異,要轉身去看,遂覺自己手臂也被人拉住,臂彎夾在一個暖融融的地方,同時有笑聲說道:「梁小姐,久違了。你想不到我來吧?」

  玉珍聞聽,已認清這稔熟的語聲,轉面果見身後立著個久縈魂夢的江湄,正把自己玉臂緊夾在他腋下,面現笑容,微露著雪白的牙齒,光潔明潤的臉兒,似乎是面鏡子,照得眼前一亮。這時,玉珍乍見情人,好像天外飛來,倒只剩了心跳。怔了一下,心神稍定,立刻又相撒嬌,一凸小嘴兒道:「您老來了?您老還有個來呀!」

  說著,就想把手臂由江湄腋下縮回。不料江湄夾得甚緊,用力也掣不出來。玉珍本想說完氣話,再掣回手,背身向旁一閃,微裝著惱,這才算一套完全訛人的姿勢。如今手臂既不能掣回,她的表演便算失了連貫,氣勢隨而不振。江湄卻又將另一手撥著她的肩頭,低聲說道:「你氣我了?我很對不過。原想只上北京住兩天,沒料想被事情纏住,直耽誤到今天。不瞞你說,我一下火車,還沒回家,就一直先看你來。」

  玉珍聽了,就也順風轉舵地笑道:「我只當你把我忘懷,再不來了呢!」

  江湄道:「沒有的話。我現在心裡,若有一尺見方的空兒,敢保九寸九都是你的影子。」

  玉珍聽得有趣,就笑道:「我占的地方真大,可是那剩下的一分呢?」

  江湄道:「那是我的家和我的事業。」

  玉珍聽了,忽想起一事,就轉著彎兒問道:「你提起家來,我才想起,你下車先跑到這裡來,若被家裡太太知道,我得挨多少罵?」

  江湄搖搖頭,微笑不語。玉珍道:「你……莫非沒有太太?」

  江湄道:「我不騙你,太太倒是有一位,可是她不會罵你,因為即使沒有你,我也不會忙著回家見她。」

  玉珍道:「為什麼呢?」

  江湄道:「你想我方才所說心裡的地位,就明白了。」

  玉珍一想,便悟出他定和太太感情冷淡。暗自歡喜,就道:「咱們別盡在街上站著,你現在回家不呢?」

  江湄道:「我一心只要見你,還沒想到回家。你若怕挨我太太的罵,我就先回去看看也可。」

  玉珍心想,上次你在影院也只說暫時小別,竟閃了我十多天,今兒我可不再放你走了。就拉住他笑道:「我豁出挨駡去了。你先進來,在這裡吃點東西,我告假陪你玩去。」

  江湄也不推辭,隨她進了借春樓。上得樓去,玉珍先安置江湄在一間小雅座內,自己上樓,想向糖心兒告假。哪知糖心兒竟因季八等定下大廳,必須玉珍招待,不放她走。玉珍如何肯依?一定要走,架不住糖心兒老奸巨猾,一面央告,一面給她個軟拖,結果拖得季八等來了,玉珍自然不便走,沒奈何只得敷衍了一會兒。偏巧這群名士酸文假醋,惹得玉珍連敷衍都不高興,又加上惦記江湄,就借著他們取笑的機會跑了出來。

  到二樓進了雅座,只見江湄一人,正無精打采地坐著,面前放著一杯糖茶,杯旁卻又丟著一張鈔票。玉珍見他像是付錢要走的樣兒,不由心中一跳,暗叫慚愧,幸而自己早來,否則就早把他得罪走了。就上前撫住江湄的肩頭,作出極親近的樣兒道:「可把你冷淡壞了。這個倒黴的掌櫃,只顧他賺錢,一點不講理,硬攔住我不放,賭氣就不幹這缺德行道。你這半天也沒要點東西吃麼?」

  江湄道:「你不管我,我自己吃什麼?」

  玉珍忙道:「我管你,管你。天也夠時候了,你相菜,咱們吃。」

  說著就坐江湄身旁,和他緊相偎倚。又取起桌上的菜單,把玉臂伸到江湄頭後,手兒折到他面前,菜單正對著他的眼下,笑道:「你必是愛吃西餐,隨便挑幾樣。」

  江湄道:「今兒好像你要請客?」

  玉珍笑道:「當然,到了哪兒了,你想花錢也不成。」

  江湄道:「那麼,客由主便,凡是你給的,我都愛吃。」

  玉珍道:「那麼,我們吃一樣的,我愛吃的你也得愛吃。」

  江湄道:「你愛吃的,我就沒個不愛吃。」

  玉珍道:「好,就來鴨丁酥盒,炸大蝦,俄國豬排,素菜湯。」

  江湄攔著道:「足夠了,就這幾個吧。」

  玉珍道:「不成,還得相,就再來個紙包雞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,不自覺的,底下用了個商量語氣的虛字「還」,猛想到這字和「雞」字連上,就成為不好聽的念詞,急想咽住,已來不及,立刻把臉兒羞得緋紅。江湄聽得明白,又看她窘的樣兒,不由噗哧一笑。玉珍忽轉作怒容,在江湄肩上打了一下,發恨道:「都是你,總跟著攪和,攪得我也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,忍不住也噗哧笑了。二人目光一對,玉珍被他看得不好意思,但暗地卻有些心神蕩漾,又把香肩撞了他一下道:「你這人才壞呢。」

  江湄笑道:「你這時罵我壞,還早些兒。」

  玉珍聽了,更覺心動,呸了一聲,就立起走出門外,預備傳令。

  哪知一出雅座,忽聽樓梯山響,由下面走上個女子來,身上披著件花緞棉斗篷,把上面折皺的高領,擋著臉兒,好像怕冷的模樣。其實,這九月初天氣尚暖,穿棉衣尚覺稍熱,更不致蒙頭縮頸。她一上來,迎著個男堂倌,便問季八爺在哪屋裡。那堂倌以為是季八等叫的班子,就告訴在三樓上。玉珍眼光銳利,看出這女人形跡可疑,但也沒心理會。哪知她才把要的菜告訴賬桌上,忽聽三樓上一陣大亂,桌椅翻倒,碟碗碎裂,以及男女驚呼哭鬧之聲,紛然並作。玉珍本是小家碧玉出身,從小就把看人的交手鬥毆,狗的連尾打架,當作一種不需代價的娛樂,這時怎忍得不去看個熱鬧?便三腳兩步,走上樓去,將身隱在門外,向裡一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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