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劉雲若 > 舊巷斜陽 | 上頁 下頁


  說著,就舉杯叫季八斟酒。果然連飲三杯,面有得意地向丁鳳來看了一眼,似乎表示護駕之功,體貼之情。偏偏丁鳳來甚不知趣,又加上被費石公說得面上不掛,黃妖道越來得親熱,她越覺得難堪,就怔頭怔腦地撅著大嘴,向黃妖道舉拳猛推道:「你明兒少管我的事,還覺得怪不錯的哪?」

  丁鳳來這樣故發嬌嗔,藉以解嘲,本是小女兒常有的態度,但發自她的口中,一種粗聲怪氣,好像真惱怒了一樣,倒叫大家聽了一怔。梁玉珍正在飲茶代酒,瞧著忽一扭頭,把茶都噴出來,眾人這才醒悟丁鳳來是和黃妖道撒嬌兒,一陣大笑。杜亞陵在笑聲中念道:「問她何故嬌羞,又悄把檀郎推倒,甚來由到底不曉。」

  李又固隨著鼓起掌來,道:「情景恰合,鳳來和黃道翁這樣鶼鶼鰈鰈,我我卿卿,真令人羨煞!」

  這時,旁邊伊無恐見大家全向丁鳳來說話,梁玉珍顯得冷落,就插口道:「豈止他們一對,你看梁小姐對季八爺,不也是神仙眷屬麼?」

  季本倫聽了,忙謙遜道:「玉珍和我,才幾天交情,哪比得上鳳來和黃道爺的意思?」

  費石公接口道:「不然,我看玉珍跟你更好,你們是一見傾心,美人名士,氣味是天然相投的。哈哈,據我看,鳳來的故作嬌嗔,玉珍的含情無語,都是心裡的勁頭兒。我是曾經滄海的過來人,深知此中意味,真替你們美得不得了。」

  說著哈哈大笑。季八聽費石公居然把自己稱為名士,不覺一陣飄然欲仙,渾身都發了微癢,每個毛孔眼兒,都向外放氣,連那帶菊花紋的部分,都舒服得伸縮了兩下。其實,哪知費石公是有意點破了玉珍對他的冷淡,暗帶譏諷之意。但玉珍聽了,卻更滿心的恨意。她本因討厭季八和這般人,所以低頭不言不語,及聽費石公硬賴她的冷淡為有情,不由心裡發嘔,立起身便向外走。李又固等看見,拍手笑道:「石公說穿了玉珍的心事,把人家羞跑了。」

  同時,就有人高喊:「玉珍回來!」

  哪知玉珍心中別有牽掛,只為借著機會脫身走開,怎肯再回?裝作沒聽見,就跑下樓梯。剛到二樓,正和焦浦珠相遇。玉珍拉住她道:「勞駕,你上去替我哄哄那群缺德孩子,我這就來。」

  焦浦珠知道她的心思,將眼光向旁邊一間雅座裡一瞟,搖頭道:「我不管,誰的事誰辦。」

  玉珍笑駡道:「小娘兒們,你真拿人哪,惹惱了我,不把你們糖心兒喂了狗才怪。」

  焦浦珠一扭身兒,就要走開,口中哼著說道:「你還說損話,小浪貨,我更不管了。」

  玉珍央告道:「好姐姐,管吧,我不說了。」

  浦珠道:「我管也成,你叫我聲好聽的。」

  說著,又附耳低語了一句。原來她是要玉珍學著《金瓶梅》上,潘金蓮在吃緊的時期對西門慶常叫的那個銷魂稱呼。玉珍聽了噗哧一笑,好在那三個字在她喉嚨中並不感覺生澀,就咬著牙向浦珠耳邊低低叫出,同時,手兒向下一伸。浦珠忙不迭的彎下腰,將手遮護,已來不及。玉珍就在她一聲嬌吟中,放開了手,咯咯兒的帶著銀鈴般笑聲,翩然跑入一間雅座裡去了。

  至於這雅座內的人,何以叫玉珍如此掛腹牽胸,卻是大有來頭的。原來,在半年前的春天時候,玉珍還在一家華光電影院兼著差使。每日早晚,都在戲院作賣茶生涯,處在客卿地位,名為新一號,以示於原有的女招待首領的系統之外,別有崇高位置;晚飯前再回到借春樓來號召飯座。因此有許多迷他的人,隨而規定了日常生活程序,早晚在華光戲院看兩場電影,中間到借春樓吃一頓飯,藉以表示對玉珍捧場的熱誠。

  內中有一位少年朱景琦,原是世家子弟,家道久已中落,父也早喪,只和寡母一同度日。勉強巴結到中學,因為偶然看電影,認識了玉珍。血氣未定、智識初開的小學生,哪禁得住玉珍的誘惑,不由大為迷戀,把學業全都荒廢,而且向家中趨錢竊物,每日奔電影院、飯館之中,竭力報效。他母親勸誡責斥,全都沒用,每每急得徹夜悲啼。

  恰巧左近有家江姓鄰居,也只一位老太太和兒子、媳婦同居。那兒子年方二十多歲,單名一個湄字,生得英俊魁梧,素日常不在家。鄰居們只知他在外省作事,家庭生計充裕,足證境況甚佳,卻不知所執何業。江家的人,也很少和鄰家交往。

  這一日,朱景琦的寡母,因兒子徹夜未歸,氣憤悲感,哭了半夜。到了次日早晨,隔鄰的江少奶奶敲門過來,言說夜中聽得哭聲,很為關心。她的丈夫江湄新從外省回來,聽得終夜未能安睡,只疑是朱太太這邊有了什麼難事,處在近鄰,應該遇事幫忙,所以派她前來打聽。朱奶奶正郁著滿心悲苦,無可訴說,乍得個人來慰問,自然把全部事說將出來。江家少奶奶本是疑她貧困,帶了錢來預備資助的,及至聽明別有原因,並非金錢所能解決的事,當時只可安慰數語,回家報告丈夫。

  江湄偏生是個好事的人,又可憐朱景琦的墮落,將要累及老母,就在次日,親自到了華光影院,特意尋著玉珍,吃了兩杯橘汁,給了很多的小費。玉珍見他少年英俊,而且解情知趣,方在暗自傾心,打算著以後籠絡他的步驟。哪知影院下班以後,到了借春樓,又見江湄早在裡面坐等,指明要她招待。玉珍更喜,以為這人居然如此容易上鉤,自己只放出些手段,不愁沒得受用。於是施展全副媚術,誠意陪他。不料江湄吃到中間,忽然開了談判,先問她可認識朱景琦。玉珍不知何意,答話含糊。江湄直言揭破了她,然後開門見山地說明來意,告訴她,朱景琦家庭景況,和他老母的苦情。

  這樣的客人,絕不能對你報效,枉自把他自己毀了,還連累你傷了陰騭,不如跟他斷絕,既免將來受累,也算作了好事。玉珍聽了,大出意外,但心中已愛上江湄,再不怨他多管閒事,反而想借此表示好感,就回答說,那朱景琦只是個尋常的茶座兒,自己跟他毫無交誼,而且向來未受過他的饋贈。如今既發現了這種情形,自己又何苦不吃羊肉枉落兩手腥?以後定要對他冷淡,連大面上都不敷衍。自己作著女招待,原為親老家貧,沒奈何才出此下計,莫說朱景琦,並沒有真錢可花,即使他抬座金山來,自己也犯不上作這種缺德事。

  江湄見她居然毫無狡詐的應允,說話又這麼爽快明白,倒很佩服她,連忙深致謝意。哪知道玉珍話頭一轉,又表示她對朱景琦雖然向未置念,但他終是個捧場已久的座兒,今日突然給人家來個絕情,未免有些虧心,而且也不是作生意的規矩。然而她竟應許這樣辦的原故,是完全為著愛重江湄,不忍駁他的面子。這番意思,時時流露於言語之中,似乎要江湄領情,言外更是希望朱景琦即將黜退,所遺之缺,江湄要義不容辭的遞補。

  江湄何等精明,早聽明她弦外之音,哪裡肯拾這碴兒,當時只可向她盡說些場面話敷衍。臨行時,又取出百元鈔票,贈與玉珍,表面只說是贈與她的一點小意思,其實內裡含著補償損失和確定約言兩層深意。因為玉珍本身的營業,雖然類似變相的賣淫,但被誘惑者都是出於自願,她並不負害人之責。關於朱景琦的事,本應由男子方面著手,只要管住了朱景琦,不使出門浪蕩,玉珍也就失了誘惑的機會。

  如今既不能管束朱景琦,反而要求玉珍,強迫她犧牲生財之道,未免悖乎情理,所以應該對她作適當的補償。再說江湄勸告的結果,只得到玉珍口頭應允,過後她若反復,仍和朱景琦來往,江湄也沒奈何。此際拿出錢來,不啻要買個確實把握。以前的種種接洽,只如國際間擬定的條約,尚是空文,玉珍如受了這錢,就等於在條約上簽了字,從此正式發生效力,不容反悔了。

  玉珍一見江湄拿出了錢,雖覺詫異,但她終是小家兒女,作女招待雖是極紅,向來對整百的鈔票,過手的次數卻苦不甚多。又恰在最近見著一位同業,新得了一隻亞米茄最新式手錶,到處向人講究誇耀。玉珍非常眼熱,想要自購一隻,向冤桶客人敲了一筆錢,高高興興地去買。不料當時金價正貴,她的錢還不夠買半隻的。方在為此事生氣,突然意外有人來送這正需要的錢,怎忍拒絕不受?她雖也想到自己對江湄存有後望,起頭兒便接他這種不在理上的錢,未免要留不好的印象。無奈鈔票的吸引力太大,把她的眼光全吸引過去,暫時掩蔽住江湄的小白臉兒。只客氣了幾句,經江湄竭力請求,她就裝出不得已的樣兒,接了過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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