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劉雲若 > 舊巷斜陽 | 上頁 下頁


  玉珍被糖心兒攔在門口,不能出去,只得指著浦珠的後影罵小老婆、養漢精。糖心兒本知道玉珍所以定要告假,是因為來了個相好的小白臉兒,邀她出去看尚小雲的戲,她便留那人在二樓雅座吃飯,自己上來告假帶換衣服。自己雖竭力攔阻,但玉珍名為陪客看戲,當然戲中還要串戲,作吃宵夜、住旅館的餘興,享受多般,樂趣濃厚,怎肯平白犧牲?自己為生意起見,既不能放她,但又不敢惹惱她,只得半硬半軟地讓了步,叫道:「梁小姐,你向來跟相好的出去,我可沒有攔過,誰叫趕上今天了呢?這麼著,你捧我一半,對付著應酬完這頓飯,你拿腿就走,准誤不了尚小雲。」

  梁玉珍尚未答言,猛聽得外面樓梯一陣山響。樓下高喊:「八爺眾位到了!」

  樓上的男夥迎著嚷:「二爺!五爺!八爺!」

  聲音紛雜。玉珍知道那群討厭鬼已經來了,自己想走已不可能,就頓足戟指罵道:「糖心兒,我罵你八輩五的祖宗。」

  糖心兒本有意挨延她,這時見客人已到,玉珍沒法再走,自己算得了勝利,被她罵幾句也是便宜。就聳肩笑道:「你罵就罵,不必帶零頭兒,簡直罵我十輩兒好不好?」

  說完,忽跳到門外,一本正經地去迎接貴客。

  玉珍懶洋洋地立在門內,面上強作出二成的笑容,這二成裡還有一成五的不自然。就見這一群寶貝,擺著各式各樣的作派,進到房中。第一個是老翰林錢泮文,矮瘦身體,還彎著腰,蝦米似的縮成一團,鞠躬敬禮而入。第二個是大書法家伊無恐,搖晃著紫茄似的大頭,高視闊步。第三個是七十多歲的李又固,瘦得像一根竹竿,倒能立得筆直,頭上只腦後尚有半圈白毛,活像戲臺上趙雲使的白纓槍。第四個是玉珍素稱為「費得功」的詩家費石公,這人面上皮膚皺透,真像塊很夠樣的山石,而且瘢痣斑駁,也如大花面的臉譜,說話更有炸音,好似得過侯喜瑞的傳授。第五個是昆腔班唱旦角的丁鳳來,生得頭角崢嶸,粗手大腳,滿身的村氣還一點兒也沒退,簡直是個小老趕兒,身上穿著件翠綠色的人造絲大夾袍,浮光耀目,但外面竟披了件很講究的華達呢夾外衣。

  她的後面,正是唯一捧她的老頭,也就是大衣的贈與者的黃妖道。這黃妖道名叫道吉,是位特色人物,從少時便愛和青年小夥兒拜把兄弟,或是和小旦打膩,因此久和妻子分居,視同陌路。他成了無家之客,在一個朝陽觀道廟裡寄住,常自稱是天生畸人,久已看出人生虛幻,所以拋棄妻子,摒絕名利。但是他並不出世,只道出家,因為尚離不開朋友,所以還在人境中浪度年光。人們都知道他的毛病,都稱之為「妖道」。他為嗜好所累,一年到頭害著火眼,更犯著氣管炎,但還老不歇心,又捧上這丁鳳來。對人常自比為陳迦陵、畢秋帆,把丁鳳來當作雲郎和狀元夫人。朋友跟著起哄,他一高興,居然把僅有的一點養老費和棺材本兒,取出都給鳳來作了戲裝,花了零錢,漸漸落得借貸度日,還和鳳來形影不離。好像自己早認了「牡丹花下死,作鬼也風流」的命運了。

  他後面又是一位慘綠裙履老年杜亞陵。一看這名字,當然知道是位詩家。年紀離花甲已不大遠了,但修飾得比少年還要漂亮。漸禿的頭髮上過妙藥,擦過名油,還那麼黑,而且亮。瓜子形臉兒,大約每日要經過刀剃電摩,所以分外光潔。若非額上、眉毛上的皺紋,誠實不欺,又像故意搗亂似的在那裡報告他的年紀,誰都要少算他二十年。至於身上衣服,更件件全像新從熨斗下取出的,毫無褶皺,和臉上適成反比,但舉止卻又和唱昆旦的丁鳳來也成了反比。丁鳳來雖是旦角,竟不風流,只見怔頭怔腦,村聲村氣,這就是難得第二個捧客,而容黃妖道得嘗一臠的原故。

  杜亞陵可正相反,天生的帶著作派,走路搖搖擺擺,說話行腔作調,直像個戲臺上的扇子生。最後押隊的才是玉珍的本客季八爺季本倫,這人比較著還年青,但也將近五十。圓圓的臉兒,矮矮的個兒,頗帶著一些紈袴膏粱之氣,和那些窮酸氣味不同。因他是個富商,家裡開著兩間大洋廣貨鋪,還有不少房產,只為性喜附庸風雅,才結交上這班名士。

  富人好名,名士慕利,兩下各有貪圖,結交得才能水乳交融。就像今日的重陽雅集,也是費石公們早已約定的,用公醵辦法,每人出上一二金,小組詩酒之會,仍不脫寒酸本色。季本倫聞聽消息,趕去自告奮勇,擔任東道,才得加入。

  這群人在南郊人家花園裡,本已經吃過一頓,而季本倫仍用汽車把他們裝運到借春樓來,卻只為捧他的心上人梁玉珍,而且要在玉珍面前誇耀風雅,叫她知道自己所交的都為名人,所作的都為韻事。哪知在玉珍心裡,恰恰相反。季八倘若獨馬單槍,前來認頭報效,玉珍還可以把他看做普通冤桶,為著金錢,也許依著不成文的營業方法,在可能的範圍裡賞給些許實惠。只為季八交上這群雜色人物,倒使玉珍發生厭惡,覺得自己昔年在鴇母手內,作著特種淫業時候,每年夏季,都要在山東煙臺,辦理三個月的國際交媾事宜,去賺避暑兵船上美國兵的金錢。那洋兵們總是酒色相連,每來必是大醉狂鬧,不但酒氣把人薰得半死,還常在交歡之際,手足並用,像毆鬥般的亂抓亂咬。當時認為是極大苦惱。如今比較起來,真寧可受洋兵的蹂躪,也不願受這群寶貝的雅愛。

  頭一個是季八,俗氣沖天,好像熟讀了一部應酬大全式的嫖經,把所認識的女招待,和在班子招呼姑娘時一樣看待。請朋友打茶圍,和請朋友吃飯,也是一樣道理。吃飯時,做主人的遇到上菜,例應舉箸遍讓說:「諸位得吃,諸位趁熱兒。」

  若不如此,便算失禮。到了班子,自己挑的人兒,也應該像鴨條魚翅似的公諸朋友,雖然不是叫人人真個銷魂,主人也得時時讓著,向這個說「六哥別看著呀!」

  向那個說「四爺請動手呀!」

  又常常命令自己的相知,說「你還不給三爺上點勁,來條魚,上九爺腿上坐會兒,四爺要按電鈴,你解懷啊。」

  這種習俗的來源,大約是出於竅刻的商人,經過精密的計算而成。因為商人重利,向例一文不落虛空地,而世上最失便宜的事,又莫過於嫖妓。花了在他們認為很多的金錢,而除了茶果以外,實質上得不到絲毫的補償。但為種種原因,又不能不借此應酬,只可于明知吃虧之中,勉求其可以撈本之道。於是就把暫時佔有之妓女,當作酒肴似的,盡力讓朋友受用了。他們的哲學,是既已花了錢,就該儘量享受權利。吃飯時剩下鴨骨,也得用紙包上帶回家去,理由是花錢買的,犯不上便宜飯館。嫖妓時自然不能把妓女包上帶走,而在法定的範圍內,若放棄應得權利,妓女也不知情,樂得利用她的肉體,博取朋友的好感。季八將這種高妙哲學,應用在自命不凡的梁玉珍身上。

  梁玉珍可就遭了劫數。說良心話,費石公等,風雅自命,本尚不致如此下流,只因結交上季本倫,初享到了這等滋味,覺得一文不費,儘量的倚翠猥紅,又何樂而不為?於是也暫時摘下道學面具,把潛伏的獸性,施展出來。雖然玉珍是個紅人兒,愛端架子,好鬧脾氣,他們還不敢過於放肆,但是李又固的一雙好胡亂摸索的冷手,費石公的一張薰得死人的臭嘴,伊無恐那帶油腥味兒的衣服,黃妖道鋼針似的鬍子,都是使玉珍疾首惡心的。

  而且這群人滿口的咬文嚼字,聽著比英文還難懂;行事的小樣厭棄,叫人看著比挨打還難受。玉珍曾賭過咒再不招待這夥客人,但因季八曾在新近應許著要送玉珍幾套新衣,好吹牛皮的杜亞陵,又許著她在最近廣開盛筵,邀請他所親近的闊人,如某省長、某司令之類,替玉珍打幾桌牌。玉珍因為有所貪圖,才不得不勉強應酬。

  這時大家入室,亂哄了一陣,方才就座。向來都維持風雅體統,玉珍是要請到首座的。這倒不是西洋風俗女人在前的意思,只是表明大家不把玉珍當作女招待,而把她當作貴客。再加上杜亞陵常哼著書生合向花前拜的詩,玉珍自然更被推得高高在上。不過今天還有個丁鳳來在座。雖然依著「枉叫蝴蝶飛千遍,此種原來不算花」的考語,小旦和雞冠一樣不能算花,無須和玉珍同等待遇。但關著黃妖道的面子,也得延之上座。

  玉珍平日最愛伶人,曾為小翠花關麗卿等人害過很重的單相思,卻不知怎的偏偏厭惡丁鳳來,常罵她為泥塑的兔兒爺,連帶也稱黃妖道為挖泥的機器。今日兒要和她像灶王神像新婚新合巹似的,比肩並坐,哪裡肯依?自躲到錢泮文、杜亞陵中間,死也不動。眾人也只得由她,另推黃妖道上去,和丁鳳來配對成雙。

  少時酒菜上來,季八執壺敬酒,由首座的丁鳳來面前斟起。黃妖道忙張手攔著道:「本倫,不要斟呢,我們鳳來這兩天嗓子不大得勁,今兒晚上又唱累活兒,謝謝,免了吧。」

  費石公提高沙啞喉嚨叫道:「老道,你這麼護著你的人哪?真會憐香惜玉。不過我看喝酒倒沒什麼,只要少上廟裡給你作伴就算……」

  黃妖道聽得不好意思,忙大聲打斷他的話頭,叫道:「你們別攪,我替鳳來喝三杯,成不成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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