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劉雲若 > 舊巷斜陽 | 上頁 下頁


  小唐這裡,方由他二人的問答中,稍悟出巧兒變心的原由,又聽耿小禿最末二語,明白他是故意向自己說的。因為先前小唐初作文具營業時,耿小禿和他一樣是幹小營生的,每次相見,不免在親熱中帶著狎侮。小唐卻覺自己略識幾字,營業又較高尚,有些不屑和他為伍,日久天長,便生仇恨,互相言語不交。今日耿小禿看見了巧兒先被雅琴優待的光景,又見她從巷外跑回,冷遇小唐的情形,才故意和老毛談話,說出諷刺之語給小唐聽。小唐自然明白他的意思,氣得渾身亂抖。但氣的是巧兒,而不是耿小禿,就蹲下裝作整理布包,等候巧兒再次出來,一面竭力抑制著耳朵,不聽耿小禿那邊的話。過了半天,老毛已挑了水桶,唱著妓女掏粥的窯調,離開小禿糖攤,經過灰瓦房大門外。正唱到「整個兒的棒子麵餑餑給奴家捎,還有兩根鹹菜條」

  幾句時,他又故意唱得調門極高,明是唱給劉家老小聽的,暗示鄙薄之意,以泄未得吃著八八滿漢全席折羅之恨。但劉家是否聽見,還不可知,只把個正發怔的小唐嚇了一跳,回頭見老毛已擔著水桶,轉彎走了,方暗罵了聲:「下等社會。」

  猛聽院內風門作響,急速再回過頭,立見巧兒滿面春風的,從黃三房內出來,仰首向天,似乎心有所思,意有所樂,向自己住房走去。小唐猛然站起,叫了一聲。巧兒瞧見他還在門外,初似一驚,繼而面上冷得似乎要結冰,徐徐踱到近門二尺遠的地方,便止住步,發出毫沒有情感的聲音問道:「你還不走?……」

  小唐這時已失了自製能力,一下就跳入門內,和她對面。巧兒才看出他的面色異樣,目光發直,嚇得向後倒退幾步,便要叫娘。小唐忽然面上顯出不自然的笑容,張臂作勢地道:「一天沒見,你就這麼怕我了?哼!還未必是怕,簡直討厭我了。我不惹厭,只問你一句話,你真的是要離開家上外面開眼去麼?」

  巧兒淡淡地道:「什麼叫開眼?我不懂,我只是出去混事,不能老窩在家裡。」

  小唐點點頭:「是了,昨兒你還跟我打算結婚,今天就變成這樣,一定是受人蠱惑了。」

  說著,又正色叫道:「巧兒,你別只看劉四的外甥女兒,要明白女子落在火坑裡,就算完了一世,沒幾個能逃出來的。你怎麼把個好生生的人,自己作踐!好妹妹,你可別上她們的當。」

  巧兒聽到這裡,忽以咯咯兒的一聲冷笑道:「哦,我別上她們的當,只上你的當,那就對了,是不是?」

  說完,把頭一扭,那油松的大辮,甩成一個半圓圈,幾乎觸著小唐的眼。小唐一閉眼的工夫,巧兒已進到房中。他怔了一下,猛一頓足,轉身向外便走。後事如何,下回分解。

  §第二回 小樓花月夜叱燕嗔鶯 大道戰爭場拗蓮搗麝

  話說在九月九日的黃昏時候,南市一家有名的借春樓飯莊,正當晚飯上座的當兒,樓上樓下都是燈光輝煌,人聲鼎沸。這飯莊共有三層樓,樓下是散座,二樓是分成鴿籠的單間雅座,三樓卻是通連的兩間大廳,專備請大客用的。樓中的女招待,也隨著高下而分出等次。樓下的散座,用著六、七、八號三個女招待,多是年長貌陋,由三等妓女改造的劣等貨色;二樓較高一等,三、四、五號都是二十歲以下的少女,容貌也都看得下去,只是未曾出名,但雖屈在下僚,卻時時有著升騰的希望;至於三樓專預備和富人貴客打交道的一、二兩號,那就非同小可,大有來頭,是招待界中久享大名,經飯莊精挑妙選,三請四聘才得到的台柱角色,是舉足輕重、關乎飯莊成敗的。所以飯莊主人卑禮厚幣,惟恐不當其心。

  就在這時,三樓的大廳中,已收拾得齊齊整整。電燈全開,照如白晝。一邊圓桌雪白的臺布上,放著四隻高腳玻璃大盤,盛著時鮮水果。中間小瓶插了三五朵黃色菊花,果香花氣,合成一種清味。這時,桌旁椅上,正斜坐著一個妙齡女郎。她那修長的身材,竟能學著男子姿勢,把一雙穿著描金高底鞋的腳兒,放在桌沿上面。揚著一張扁圓形的蘇州式臉,彎細的雙眉,配著如雪的膚色,黑白顯得異樣分明,很容易看出眉毛是完全剃淨而重畫上去的。頰上塗得是黃胭脂,櫻唇卻是一抹猩紅,再加耳上的翡翠長環,臉上合計共有五種顏色。

  但在鮮豔之中,卻能色彩調和,不露俗氣。身上穿的是翠藍色布的單旗袍,剪裁得非常的暴露曲線,但在袖口底襟之間,似有意無意的,露著裡面的淺杏黃色素絲絨的衣邊。大襟頭上釘著個銀元大小的圓形徽章,上繡紅色的「一」字。這就是借春樓第一號女招待梁玉珍,此際正撅著小嘴兒,玉手纖纖,中指和無名指間夾著個六寸長的象牙煙嘴兒,向桌沿上輕輕敲著,煙灰落在雪白臺布上。她只癡癡望著那上升的一縷輕煙,嬌喘微微的噓了一口長氣。

  這時,立在旁邊的借春樓掌櫃唐松華,滿臉陪笑遞過一碗茶,又歪著頭兒,把桌上煙灰吹到地下,才藹然和氣地道:「梁小姐,你是我一個人的姑奶奶,怪不錯的,別要我小子的好看呀。今兒大禮拜價,這三樓要賣兩堂座兒,多麼緊關節要的時候,你猛不丁的告假。好老爺子,回頭大爺們來了,一看沒有你,准保駁頭就走,那不是要命……」

  梁玉珍聽到這裡,忽從鼻孔裡哼了一聲,斜了他個白眼道:「糖心兒,你怎麼跑了驢兒就是大的?今天他們詩社聚餐會,包下了這三樓,你上哪兒再賣二堂座兒?這不是瞪著眼說瞎話,想訛我呀!」

  唐松華聽玉珍叫他的外號,更涎了臉兒。原來,這外號是玉珍特送給他的。因為他名叫松華,和「松花」同音。松花是糟蛋的別名,向以卵黃融軟,名為糖心的一種最為味美,而「糖」、「唐」兩字又是諧音,便造成了這巧妙的別號。唐松華得了這個絕妙的頭銜,熟人們就給叫響了。也不知是因為得了梁玉珍的緣故,還是應了「人不得外號不富,馬不得夜草不肥」的俗語,居然生意興隆起來,一年間賺下了不少的錢。所以他把玉珍敬如天神,每逢她一叫「糖心」,就覺得比洋錢相觸的清脆聲音還加悅耳,照例陪笑答應。

  這時,更把個肥臉笑得沒了縫兒,低頭諾諾地答道:「我的小姐,你還裝糊塗哪?李大爺他們這群寶貝,不是上八裡台什麼花園登高去了?在咱們這裡定下座兒,少時來了,吃過飯一定不走,大概准得要借賬桌上的筆墨,鬧什麼『糖絲』『肚絲』,這一耽誤,連夜宵兒都賣了,還不是兩堂座兒一樣麼?」

  梁玉珍聽了,把嘴一張,哇哇兩聲,作出嘔吐的樣兒道:「你提這個,我更得走。那群人酸得叫人噁心死,我真懶得看。再說,我又有事,只一頓飯都不能伺候,別說還陪他們沒完沒結呀。」

  糖心兒忙從頭頂上一揖作到腳底,哀聲叫道:「姑奶奶,你怎樣也得捧我。今兒這三樓,不賺五十,也賺四十,你一走就全吹了。姑奶奶,祖奶奶,你多委屈一會,明兒我請你聽尚小雲。」

  梁玉珍嘴兒一撇道:「我不希罕!你把橫嘴說成豎嘴,我也得走。」

  說著,就把架在桌上的腳兒,啪的一聲落到地下,立起要走。糖心兒張臂攔著道:「梁小姐,這可不對,我的嘴會變了方向?玩笑呀,你說該罰不該?」

  說著,又陪笑道:「只要你不走,叫我的嘴怎樣長著全成。姑奶奶,你就開恩吧。」

  話才說完,忽聽旁邊有人咯咯兒的聲笑道:「糖心兒,你好不開竅兒,人家有人家的事,現放著個小催命鬼兒,在樓下等著,一對兒小情人,出去多麼大樂子,就是天塌地陷了也沒理會,你這館子關了門又算個屁!」

  玉珍見這說話的是二號焦浦珠,她和糖心兒暗地有一手兒,才說這偏向而帶譏諷的話,就罵了聲「賤貨」,趕過去要擰她的嘴。這焦浦珠卻是個矮子,年紀不到三十也差不多,但生了張漂亮的臉兒,身體又嬌小玲瓏,所以自稱十九歲,倒也有人相信。她閱歷很深,手段極好,一進借春樓,便和糖心兒有了首尾,所以長久保持這較高的地位。此際,正斜倚在迎面的沙發上,聽糖心兒和梁玉珍辯論,到了分際,才插口揭破玉珍的隱私。及見玉珍趕將過來,急忙躲開,跑到門外,才回頭向玉珍笑道:「跟我幹什麼?我又沒有攔你的好事。我看你有點腸子癢癢,簡直要撓心。得了,我下去先替你按住了駕,別再悄不聲的走了,那不是要命麼?」

  說完咯咯兒笑著,下樓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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