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劉雲若 > 舊巷斜陽 | 上頁 下頁


  耿小禿一聽這二塊八的大價目,立刻也引起高興,代出主意道:「我的傻哥哥,你寧可費點兒事,可別都攙和在一塊兒,那樣吃不出滋味來,糟踐好東西,多冤枉哪。上回五月節那天,我花過五十子兒,在吉慶館買了半碗折羅,敢情裡面真有整根的雞脖子,你猜怎樣?蠻不是味兒。不是咱跟你說大話,當初我真吃過雞,還是一頓吃了整只,要不然,怎會吃出雞脖子沒雞味兒呢?後來聽人說,不論多好的東西,只一攙和,就都走了本味。你千萬撿好東西單放著,晚上到我家裡吃去,打酒是我的事。」

  老毛搖頭笑道:「你好鬼精靈,想連老婆孩子都吃我呀?」

  耿小禿道:「你怎這麼小氣哇,不願意拉倒,現在還我糖錢,一天一塊,足吃夠二十天了。」

  老毛閉了一隻眼,作出藐視他的樣兒,道:「相好的又臭了?得得,晚上往你家吃去。只要吃到高興時候,你帶著孩子們出去躲個空兒,我今兒這點體己都給你的老伴吃也不冤。」

  耿小禿聽了,要趕過來打他,老毛擔起水桶飛跑。到了巧兒立的門前,才覺得方才說的話太村,被人家姑娘聽見不好意思,只可搭訕著唱起山歌,低頭走了過去。因為他心中想著巧兒是大姑娘,口中不由得竟唱起「姑娘明年才十七,嫁個女婿二十一,練礅子,舉石鎖,外加好大的個。哎喲喲,瞧著就替她受不的……」

  老毛只顧遮羞,隨口一唱,竟忘了這歌兒比方才的村話還加十倍難聽,就在受不的的餘音渺渺中,轉過巷尾去了。

  巧兒聽得已紅了臉,呸了一聲,罵道:「缺德的,順嘴胡數,好歹掉到河裡喂王八吧。」

  但她卻因老毛的村歌,而引起了一種說不出的春意,腦中隱隱映出一幕影像。那是在晚間黃昏的光景,自己上軍衣莊去送衣服領工錢,歸途走至巷北口外的大坑旁邊,猛見一株老柳樹下,似有個人影一晃,心中方在害怕,忽見那人影已迎過來,自己看清了是那串書館賣文具的唐棣華,不由心內又喜又怕。小唐走到近前,低聲叫著妹妹,就拉著自己到大坑東面,人家後牆下的僻靜地方。他告訴,昨兒在南鄉一處小學校裡,賣出去大批筆墨紙硯,一水就賺了兩三塊錢。又說他近來生意一天比一天好,而且攢下有百十塊錢,已經能夠養活家小了,要求自己話應前言,答應嫁他,他就托媒人出頭提親。自己心裡本來早愛著他,說過許嫁的話,但在前幾月時,自己因看著劉四爺女兒學戲,有些眼熱,也跟著學起來。小唐聽見很不願意,對自己勸了好些話,倒真像個男人教訓老婆似的。只問我,既打算嫁他,為什麼又要學戲?自己聽著有氣,就說出絕情的話。一直惱了這些日,並沒理他。這時,他像忘了那回事似的,來說好話。自己雖覺心軟了,但還記著前碴兒,給了他老大個釘子。可是他那小嘴兒太會哄人,三言兩語,又把自己哄笑了。那時候,他竟趁著坡兒,跟我胡纏,我一陣昏昏沉沉地,若不是被走路人驚散……

  巧兒想到這裡,不禁面紅耳熱,四肢都癱軟了,上身若不靠著門框,真將跌倒。一陣青春火焰,燃燒過去,心中漸清。又想,小唐人品模樣,倒很配得上自己,而且他一天也有賺幾毛錢的能力,嫁給他也算福氣。這一帶的年青小夥兒,還沒一個比得上他。去年開車廠子的王大生,要把女兒給他,還吃了他的沒趣呢。巧兒想著,頗有自得之意,頰上的小酒渦兒,不自知的就顯現出來。

  就在這當兒,忽見劉四領著個七八歲的男孩子,手提一隻很大蒲包,由外面回來。巧兒叫了聲:「四大爺,你這麼早,上哪兒去了?」

  劉四擎著蒲包兒道:「今兒真麻煩,什麼都得想到。我那雅琴外甥女兒,向來愛吃零嘴,糖兒豆兒的,果兒棗兒的,一天離不開,所以我趕早兒上曉市,買了些來。要不價,在門口兒零買,那不貴死人哪?」

  巧兒一聽,暗替耿小禿歎道:「這一攤子新貨,算白上了。」

  想著,又見劉四的孩子,頭上已戴著嶄新的一頂廉價黑狗皮帽子。時方秋半,在外面光頭走路的人還多,何致于就戴上了皮帽子?莫非要和黃三奶奶的小皮襖比美?就忍不住指著孩子問道:「大有兒怎都戴上皮帽子了?」

  劉四道:「咳,別提了,本來用不著帽子,他娘因為今兒這日子,定要添俊兒,強拗著要給大有買帽子。我想了想,若買了薄的,現在戴著合適,過些日子一冷就沒用了,所以買了頂皮的,拼著今兒受一天熱,可是能過冬呀。」

  說著,又歎道:「這年頭兒,沒東西不貴。狗皮縫成形兒,楞賣半塊多錢。好傢伙!」

  巧兒道:「可不是,可惜今日忙著要戴,要不然,明兒我上軍衣莊討點碎皮子,替大有兒縫一頂,也不費事。」

  巧兒這原是事後送人情的話,哪知劉四一聽,竟得了主意,拍手道:「真個的,大姑既然能做,我又何必買?好,就勞駕你給作一頂,買的這頂,今兒戴上半天,晚上雅琴一走,我就上帽鋪退錢去。」

  韓巧兒聽他居然滿不客氣,心想,你也太會找便宜了,我母女憑著四隻手,養活兩張口,工夫就是錢財,哪能白給人效力?再說,你也把東西買妥了,何苦又費許多周折,省這幾角錢?就道:「這帽子要退錢,人家鋪子肯麼?」

  劉四道:「管他肯不肯,我叫大有兒他媽去,跟鋪裡胡吵硬賴,沒個不成。這樣的事,他媽辦得了,拿手著呢。」

  巧兒一聽,知道自己這義務算盡定了,只可暗悔不該多嘴。劉四又低聲說道:「大姑,今兒你們不用做飯了,你到我屋裡陪雅琴吃,再給你媽端過點兒去。」

  巧兒明知他這邀請,就等於一頂皮帽的預約,但本心卻希望借此親近雅琴,就也欣然答應了。

  劉四進去不久,忽然從房中抱頭鼠竄而出。劉四奶奶大罵著追出來,到了門口,劉四已跑出巷外。巧兒就問大娘為什麼,劉四奶奶張著手道:「你看,我這手上長著濕疥,總也不好。昨兒這老挨刀的還說,雅琴要來,你在前面端茶遞水的,她看了這兩隻手,不要噁心?我說有什麼法兒呢?他出主意買手套兒帶上。方才他帶大有兒出去,順便給買了一付手套兒。你瞧這老挨刀的多混蛋,竟買了黑色兒的。我嫌豬爪兒似的太不鮮亮,要他給換付粉紅的去,老挨刀的竟說我這模樣兒,不配帶漂亮顏色。你聽,這不氣死人?我這模樣兒對不住誰?大姑,你是不知道,我在娘家作閨女的時候,街坊鄰居都給我起外號兒,叫玉天仙,又叫一汪水兒。每逢站門口買針線,年青的小夥子,能把我給圍上。老街坊張木匠的兒子,就為想我得癆病死的。當初我的爹娘,要活動活動心思,我准比如今的雅琴還闊。只為沒有那號運氣,才嫁給這老挨刀的,進門就受窮,成天價縫連漿洗,煙薰火燎,又加上淘淥了這些孩子,生生的把我給糟踐了。老挨刀的自己不虧心,倒說我模樣不濟。等他回來,看我不折騰出他的牛黃狗寶來才怪。」

  巧兒聽著,眼瞧著她那肥蠢如豬的身軀,和一雙爛紅果似的眼兒,想到玉天仙、一汪水等美名,幾乎忍不住要笑出聲來。幸而這時巧兒的母親由房中聲喚,巧兒才得了解救,低著頭兒跑入房中,已忍著的笑,噗哧的笑將出來。她母親已是過五十多歲的人,此際也換了乾淨衣服,正坐在炕上收拾著一隻打開的舊木箱,見巧兒沒來由的癡笑,便問笑什麼。巧兒舉手向外指了指,又搖了搖頭便問道:「您叫我幹什麼?」

  她母親從箱中取出一隻淡綠色的小戒指,道:「這是我才翻出來的,你帶上吧。」

  巧兒大喜,拿過那戒指細看,見通身多是白色,只上面有黃豆大一塊綠色,還是斑駁不純。這本來是很低劣的翡翠,但在巧兒眼中,已如見奇珍異寶,就笑問道:「娘,您還真有這樣體己,我怎沒見過?是哪兒來的?」

  她母親歎氣道:「這東西在箱子裡放了十一年了,你還記得你哥哥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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