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劉雲若 > 舊巷斜陽 | 上頁 下頁


  馬寡婦道:「我倒不想買。」

  黃三嫂才聽了這句,只怕她是向自己借鞋,忙迎著道:「我也只腳上這一雙,沒富裕的。」

  馬寡婦知道她是誤會了自己的來意,忙翹起一隻腳兒道:「這鞋還對付能穿,只是太穢了。你有幹酒,給我點兒擦擦。」

  黃三嫂聽出問題並不嚴重,才把緊繃著的臉兒,舒展了些,搖頭說道:「我又不喝酒,可哪兒來的白乾兒呀?你花兩銅子上小鋪兒打點兒,不就得了。」

  馬寡婦這時囊中固然未必沒有幾個銅子兒,但一時捨不得動用,二則既已向黃三嫂舍了臉,到底還要自己破費,未免窩心。於是打定主意,無論如何,總要達到目的,即使討得一滴半滴,也算不虛此行。便陪笑道:「前兒三爺不是整瓶的帶回來?憑您這屋裡,什麼東西也沒個缺少,三嫂給尋點兒吧,我又用不多。」

  黃三嫂這時把鐲子已經包好,帶在腕上,見馬寡婦目光已射在桌上的酒瓶,不好再說沒有,而且自己秘密已被發現,怕把她得罪了,萬一當著闊太太面前,使什麼促狹出自己的醜來。心裡已打算給她些許,但想到燒酒是值錢東西,白白送人,有些心疼,眉頭一皺,得了計較,就把孩子拉過一個,指著臉兒罵道:「瞧你這德行,白糟我的胭脂粉,擦成你媽的豆腐臉兒,不怕叫人笑話?別混抹了,等我來。」

  說著,又向馬寡婦道:「酒是什麼好東西,只要有,給你點兒又算什麼?現在我正占著手兒,你先把碗放下,等會兒我叫臭兒給你送去。」

  馬寡婦一聽,有了指望,忙把碗放在桌上,謝了一聲,就走出來。

  到了院中,只見韓巧兒已收拾得光頭淨臉,穿著紫色假嗶嘰的小夾襖,周身沿著青邊,下身是青色假禮服呢的褲子,長到蓋著腳面,正蹲在她的住房門外,把一根大辮子甩在肩頭,在修理她門旁的小花池子。池內種著一株小桃樹,和兩根玉蜀黍。那玉蜀黍比桃樹還高大許多。還有幾根牽牛花,此際在秋風中,業已憔悴不堪。韓巧兒正剪除殘莖敗葉,馬寡婦望著她道:「大姑,你倒好大閒心啊。」

  韓巧兒抬頭,微啟瓠犀笑道:「瞧著怪傷心的,挺好的花兒,一刮秋風,就成了這樣兒。」

  馬寡婦又道:「這莊稼長得怪俊的,沒結玉米麼?」

  巧兒道:「結了兩個,都快熟了,不知道叫誰給偷了去。」

  馬寡婦不由臉上一紅。她正是偷玉米的賊犯,自覺虧心,但仍搭訕著道:「這院裡就是這樣不好,總丟東西。」

  巧兒搖頭笑道:「我倒不在乎那兩個玉米,只愛這小桃樹兒,長得真旺。劉四大爺說,再有幾年,就可以結桃兒了。」

  馬寡婦笑道:「呦,我的姑娘,你還想吃桃兒?別說傻話了。再過幾年,你不定被誰家娶了去,還總在這院裡等吃桃兒呀?」

  巧兒紅著臉,呸了一聲道:「淨不說好話,難為你還是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,忽然停住,把底下犯忌的兩個字咽下去。

  馬寡婦已經聽出來,方要開口,忽然黃三嫂的小臭兒,端著個碗進來,叫道:「馬大嬸兒,給你酒。」

  馬寡婦接過一看,見碗內幾乎滿了淨白的流質,雖沒半斤,亦有六兩,心想,黃三娘兒們今天怎這樣大方?給了許多。還懷疑黃三娘兒們拿冷水來騙自己,放在鼻前聞了聞,居然大有酒氣,於是高聲向小臭兒喊聲,謝謝你媽,便興沖沖回到房中,脫下鞋,用棉花蘸酒就擦。哪知擦了半天,兩隻鞋都濕透了,既不去垢,更不見亮,方才納悶起來。她又怎知黃三嫂別出心裁,尋出了空酒瓶,把白水倒入些許,加以搖盪,把瓶內殘餘酒氣融入水裡,再倒出給她送來。馬寡婦上了大當,明知攙假不少,但因是白討來的,還不能聲張,只得把水鈴鐺似的鞋仍自穿上。這一來,冰鎮腳了的滋味,可真夠她受了。

  她在房裡暗暗咒駡不提,再說韓巧兒把花池收拾好了,本想將殘枝敗葉,放到垃圾堆上,但因這東西太輕,一陣風來,便要吹撒滿地,而且昨夜劉四在修理那垃圾堆以後,曾向眾人下過通告,不許再向上面棄置穢物,因為一則怕破壞了新建設的風景區,二則怕掩蓋了那橘皮、蟹殼等點綴。韓巧兒這時只可拿個簸箕,將枝葉撮著,倒出門外。就見路北向陽處擺的小糖攤兒,已擺設整齊。這攤兒一共也沒有五吊錢的本錢,一點殘糖爛果,泥制玩具,只賺左近窮家小孩兒的錢。通常當是一文半文的生意,若是三五枚銅元的交易,那就是絕大主顧,終日也未必遇見一次。但此際攤上,竟紅紅綠綠的添了許多新貨。攤主耿小禿,素日像乞丐一樣,今天也忽而穿上了一件過年時的半新藍布大褂罩,並且把向來不洗的臉,也居然洗了,禿頭上還罩了頂瓜皮帽。

  巧兒覺得出奇,就向他望了兩眼。耿小禿看見她,就叫道:「韓大姑,真早班,今兒你們院裡可熱鬧啊。」

  韓巧兒心想,消息傳得真快真遠,連外面都知道了,就道:「老耿,你今兒怎也這麼人馬刀槍的,有什麼事?莫非又是你老伴兒的生日?」

  耿小禿搖頭道:「不是,不是,今兒你們院裡劉四爺家,要來闊親戚,我怎能不收拾得乾淨些兒?提防著人家要買咱的糖兒豆兒,瞧咱東西乾淨,就許多照顧些兒。」

  韓巧兒聽了,才知道他另有心思,不由暗自好笑,方要轉回門內,忽見一個挑水的老毛,把頭剃得光葫蘆一樣,擔著水桶走來。走到糖攤旁邊,叫道:「小禿兒,賒塊糖吃。」

  耿小禿不在意地說道:「拿吧。」

  老毛撿了塊大芝麻糖放入口裡道:「禿子,你等著,晌午我請你吃飯。」

  耿小禿道:「你只盼把自己喂飽了吧,還請我呢。」

  老毛道:「你別隔著門縫兒看人,今兒咱有落子。劉四爺約好我了,等他那財主外甥女來,我就跟著伺候。端端飯菜,外帶倒茶買東西。劉四爺許著吃剩下的折羅,都歸我,完了再討點酒底兒,還不夠咱們大吃一氣的麼?」

  耿小禿道:「你倒巴結上個好差使。可別像我那回,黃三奶奶的生日,也是叫我去落忙。我歇了攤兒,從早晨忙到過晌午,哪知預備的東西都吃淨了。來的親戚,好些都鬧著沒吃飽,臨到我更連根麵包條兒也沒見著。餓著肚子,直到兩三點,黃三爺才給了我二十銅子兒,說先買幾個燒餅墊墊,等晚上多吃燉肉吧。我也只有等著。誰想晚上更糟,客人吃完了,只剩下幾個雞子兒和半碗肉湯兒燴白菜,還被一個親戚窮老婆子,說她家還有兩個孩子沒帶了來,家裡又沒人做飯,一定叫把剩菜給送了去,差使還派到我的頭上。瞧我這氣夠多大吧!半道兒我就下了會,不伺候了。第二天黃三奶奶還說閒話,罵我不識抬舉。我餓了一天,只落了二十子兒,還不如出攤子倒能落個吊兒八百的。這冤往哪兒訴去?所以我發過誓,再不伺候他們這大宅門了,只盼你今兒別像我那回就好。」

  老毛道:「沒有的話,聽說劉四爺是在街口上吉慶館定的二塊八一桌的滿漢八八全席,聽說也不是多少大碗,多少小碗,東西海了去咧!來吃的只有一位,還是女的,你想能吃多少?這一剩下,我還不得用水筲往家裡抬呀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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