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劉雲若 > 舊巷斜陽 | 上頁 下頁 |
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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§第一回 衣錦人歸風聲動閭裡 還珠曲唱夢影落繁華 話說在這正是深秋的清晨,料峭寒風,似乎比冬天還冷,有錢的人向來對氣候變化很少感覺,此際身眠錦帳,懷擁美人,自然不會知道這初寒的滋味。只有一般需要工作的窮人,清早行在街上,把這冷風全部接受,他們不只因為尚著單衣,身上覺冷,而且想到寒衣尚陷於質鋪之中,不知是否有拯拔出來的希望。再想天公已下了第一道警告,暗示轉瞬便是小雪大雪,小寒大寒,一道道的催命符,相繼而來,這無情的嚴冬,將要如何度過?想起去年所受苦楚,連心裡都冷起來。在這時候,凡是窮人,幾乎個個有這感想。 但有一個地方,雖然居民一樣的窮,但心裡不但不一樣的冷,而且特別的倒發了狂熱。這地方在城西南大道的貧民窟裡,有條大酒缸胡同,短短的小巷,窄得幾乎不能兩人並行。巷內約有七八家人家,都是土房,內中只路西有一座較大的房子,房頂上蓋著碎瓦,牆上塗著青灰,雖也頹敗不堪,但因是巷中獨一無二的灰瓦房,在一群土房中,就顯得鶴立雞群,大有貴族氣概。不單表面如此,實際住在這灰瓦房裡的人,也較為貴族化。這巷中因完全住的是貧民,照例房租按天繳納。土房每間一天只十五枚銅元,灰瓦房一天卻要二十八枚,由此可見兩種房戶的身份,竟相差一倍了。我這作書的有些勢利眼,覺得那土房中人不值得一談,才專把筆墨伺候這灰瓦房中人物。 這院中共有七個單間小屋,在院子中央穢土積成的小山周圍,卻只放著六具作做用的行灶,可以表明只住有六家人家。但並非有一間空間,而立在院中稱為首戶的廚師黃三,因為在一家中學堂裡包飯,進項很多,就獨佔了北面向陽的兩間房子。在黃三旁邊的一間,是賣鮮花的趙大頭夫婦住。東面兩間,一間住著個拉洋車的鼻子王,一間住著馬寡婦。這鼻子王因為鼻子太大,所以綽號叫大鼻子,但不知怎的被人把「大」字省去,簡稱鼻子。他原在一家公館當差,因和一個女僕勾搭上了,被主人看破,雙雙被辭。二人就賃房同居,鼻子王改行拉車,養活他的姘頭。至於那馬寡婦,卻是一家小康人家的媳婦,丈夫死了不久,她空房難守,鬧得風聲很壞。 公婆勸她改嫁,她又不肯,又加上娘家沒有親人,公婆也不是明理的,只圖眼前清淨,就把她趕將出來,在外另住,每月給一點生活費。她又托人在恤務會補個名兒,每月領一塊多錢,對付著生活。房中常有男人盤踞,據她對人說是娘家兄弟,但這兄弟卻常停眠整宿,因此每惹黃三的老婆譏罵,馬寡婦也不在乎。西面的一間,住著在飯館作跑堂的劉四,失業已然很久,可是他一妻二女,全是飽食暖衣,不露窮相,並且還聘請了一位在落子館的教師,教給女兒唱戲。 外面都說劉四在外面作了白錢,幹著胠篋營生,但沒人能夠證實。劉四本人又成天嘻嘻哈哈,對街坊十分和氣,人緣既好,人們也就不考察他了。另一間卻住著姓韓的母女二人,母親已是五十多歲,女兒名叫巧兒,年方十八,生得很有姿色。母女都給一家軍衣莊作外活,頗能溫飽。巧兒還有些微積蓄,每月貼給劉四一塊半錢,和他的女兒一同學戲,因為天性特別聰明,已經學會好幾出了。這是院中大致輪廓,先行表過。 再說這一天早晨,院中忽然特別熱鬧起來,比平常預備過年還來得緊張。因為劉四有個外甥女兒,當初也在這院中隨著劉四夫婦長大,十四歲學會唱大鼓,十五歲進了班子,就紅起來,賺了二年錢,就遇著一戶好客人,是什麼路局的科長,看中了她,花錢娶了去。她竟大有幫夫運,嫁過去不到半年,丈夫被調到隴海路任職,她也跟去,一晃兒二年多,她丈夫已升了處長,十分闊氣。最近她丈夫因有公事回到天津,她也隨來,住在旅館裡。劉四聽見信,跑去瞧看,那外甥女,是非常念舊,不但給了他很多錢,還要回到舅父家中,看看兒時舊侶,就定在這天早晨九點鐘來。 院中鄰居一聽這消息,立刻人心大為浮動。黃三、趙大頭和韓家母女,都是院中老住戶,和那外甥女兒是熟人,腦中都以為那闊太太順著手縫能掉金子,希望能從她身上得到好處。韓巧兒從小時和那外甥女兒常在一處玩耍,一起去撿煤核,又親見她脫下破爛衣服,換上綢緞,戴上珠翠,一向在腦中有極深的印象,這時自然希望看看那舊侶闊成什麼樣兒。而且就連一向沒見過那外甥女兒的新鄰居,也似乎覺得院中來了貴人,于自己有無限光彩,盼望能夠巴結上這闊太太,沾一點闊氣兒。於是滿院裡的人,從昨夜晚上,聽見劉四宣佈了喜信,幾乎全少睡了半夜的覺。趙大頭的老婆,逼著男人上當鋪贖出那件假華絲葛的大棉襖。 趙大頭正值手頭沒錢,又因還不到穿大棉襖的節令,只答應替她贖夾襖。他老婆因為夾襖是斜紋布的,沒有亮光,怕被闊太太看不起,直和趙大頭吵了一夜,結果,趙大頭在清晨便扛了僅有的兩幅棉被,上當鋪去了。鼻子王的姘頭,在前月因為丟了兩根柴禾,和趙大頭老婆打了個頭破血出,一直仇人似的,沒有說過話。但今日卻因為想賒兩朵白蘭花戴上,好在闊太太跟前顯顯漂亮,竟虛心下氣地和大頭老婆說了一陣好聽的。 哪知趙大頭老婆記著前仇,給她來了個沒面子,氣得那姘頭回去,把鼻子王罵了一頓,逼他立刻出車,在九點前最少送回兩角錢來。那馬寡婦卻從夜裡就自對著鏡子,把個徐娘臉兒,用線絞得光光亮亮,但用力太重,竟把臉皮絞破了一塊。又把頭兒梳得緊緊繃繃,消消停停的。早早熨帖好了十年前的嫁衣,從天剛亮就穿好了。在房裡對著鏡子左瞧右照,身上有個土珠兒也得撣掉了,衣上有個淺皺紋也必烙平,而且怕粉落了,每隔十幾分鐘,便重擦一次,沒到八點鐘,她面上的粉已有半寸厚了,偶一皺眉,粉忽然成片的掉,她只好重新塗抹,再作端詳。 最後可覺得毫無遺憾,可以叫太太看得入眼了,哪知無意中忽一低頭,瞧見腳上一雙青緞鞋,已經沾滿泥土,和地皮同色,便不由大為惱喪,痛恨她那冒牌的娘家兄弟,早就叫他買鞋,直耽誤到今天,還沒買來,這可怎麼好?為難半天,想出了主意。就拿了個茶碗,去到黃三房裡,討些燒酒,想借酒的力量,把舊鞋拭出本來面目,變為新鞋。扭扭擺擺的,作著向來穿新衣服逛街時的賣俏姿勢,出了房門。 穿過劉四一家人昨夜舉行清潔運動的院子,才見院中間的垃圾土山,雖然未曾消滅,卻已收拾得有了個樣兒,面積縮小,高度增加,成為一座挺秀的山峰。不知在哪裡尋來的許多橘皮和香蕉皮,還有只很大的螃蟹殼兒,整整齊齊堆在山峰頂上,以為點綴,好像預備給貴客觀覽,暗示此院中人也常吃貴重東西。而且院內向來縱橫錯雜的有六個行灶,此際好似經了軍法訓練,都排成整齊行列,把灶口向著大門,現著迎迓來賓的模樣。至於柴禾,也全捆結成束,倚牆成行而立,同作恭敬之狀。馬寡婦一心只在鞋子上面,無心觀賞這嶄新的建設。走到黃三住房門前,便叫:「三嫂子起來了嗎?」 房內黃三嫂才問了聲誰,馬寡婦便推門而入。只見黃三的兩個不到十歲的女孩子,正立在地下,對著桌上一個直徑四寸的鏡子,擦脂抹粉。因為鏡子太小,二人都搶著要照,互相推擠。這個說,我把胭脂都抹到下巴頰上了,你這小該死的還擠我;那個就哭著喊娘,瞧小臭兒把粉都抹去了,我的臉還不白哪。那位黃三嫂好似沒聽見兩個孩子的紛爭,她已經打扮好了,身上穿著五閃綺霞緞面的大羊皮襖,袖子既肥且短,小臂上露著粉紅色衛生衣的窄袖。 在這時候穿皮襖,似乎還早著兩月節氣,但黃三嫂只這一件壓箱底的逛衣,今日寧可熱得頭昏眼暈,也要出出風頭。馬寡婦對於黃三嫂的大皮襖,好似知道神仙不是凡人做,雖然羡慕,卻向來不作妄想的。但對那件粉紅色衛生衣,可垂涎了整個年頭,和她那位娘家兄弟直打了六七場架,結果也沒有到手。她這時一見黃三嫂寶衣上身,不由又勾起了對娘家兄弟的舊憤,暗罵那小子太沒良心,下次來時,若不給我買件這樣的衛生衣,再叫他上我的床才怪,想著就強忍著氣,叫了聲三嫂。 黃三嫂似乎聽出她的聲音,並不抬頭,仍低頭幹著活兒。馬寡婦搭訕著坐在炕旁小幾上,忽瞧見黃三嫂腕上黃澄澄的放光,不由大吃一驚,暗想,黃三嫂怎樣又發大財,竟帶上金鐲子了?再仔細一看,才看明白那黃三嫂左腕上果然帶著黃色大鐲子,而且灼灼有光,但右腕上的一隻,卻拿在手裡,只黃了半圈,另半圈還露著原來的銀質,黃三嫂正用金黃色的薄片向上面包裹呢。馬寡婦才在端詳,黃三嫂似乎不願被人看破秘密,但既掩飾不得,只可抬頭看了看馬寡婦,心不在焉地說道:「你倒打扮好了,真漂亮,這一來你娘家兄弟更離不開你了。」 馬寡婦聽她又揭根子,心雖不悅,但因有求於她,只可仍陪笑說道:「您也早班啊,這會兒都收拾利落了,這是幹什麼呢?」 黃三嫂翻了翻眼兒道:「咳,今兒不是劉家的闊外甥女兒要來?我從小兒瞧著她長大,准得要跟我說會子話兒。我昨兒晚上才想起手上這付白銀鐲子怪素的,打算叫銀樓鍍鍍金,已來不及,恰巧前兒個小臭兒在外面街上看過嫁妝的,拾了幾片金葉子來,先對付著包上,遠看黃澄澄的,瞧不出假來,省得叫闊人兒看薄了咱們。」 馬寡婦忙乘機說道:「可不是,我也為這個正著急。鞋子舊了,來不及買新的……」 黃三嫂很快地接口道:「怎麼來不及?西邊街口上,不就有家鞋鋪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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