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劉雲若 > 春風回夢記 | 上頁 下頁
七一


  新婦又咳嗽一聲,喘著道:「咳,我總不放心,他在外邊鬧,萬一有個……等老爺從江西回來,我沒這口氣就罷了,要還有這口氣,一定求老爺把他外邊的那個人弄回家來,那他就可以在家裡安生,不上外面混跑……」

  那郝媽道:「您少想那些個,把外邊的婊子弄回來,於您有什麼好處?如今人不在家裡他還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,似乎後悔不該向病人說這等動心的話,忙自咽住。

  驚寰在窗外也暗恨郝媽順口胡說,不特惹她難過,又給我們夫婦離間。卻又聽新婦歎道:「我麼,我是不在這本賬上的人了,只盼你們少爺……」

  以下的話又被咳聲擋住。驚寰知道她這句話是只盼自己能好,她雖死無恨的意思。想不到自己對她那樣薄幸,她還如此想念,心裡感動得按捺不住,一跳便跳到堂屋門首,推門竟是虛掩,就直走進去。再看裡屋卻掛著棉門簾,驚寰已一年不進此屋,夜裡進來,更像到了生人家裡一樣。但也顧不得猶疑,上前一掀門簾,便走進去。那郝媽瞧見進來了人,沒看清是誰,就嚇得喊叫。驚寰道:「不要怕,是我。」

  郝媽才直眼一看,愕然道:「少……爺……」

  驚寰道:「是我,你出去。」

  說著把郝媽向外一推,立刻踉蹌蹌跌到堂屋,驚寰再回頭,見新婦幾月不見,已是瘦骨支床,頸際又添了個碗大的瘰鬁,像柴樣的一束嬌軀正裹在錦衾以內,床頭擺著茶杯藥碗,燈光也暗淡非常。驚寰見屋裡這一派慘狀,明白完全是自己所造成,不禁痛上心來,潸潸淚下。又見新婦歪著那黃瘦的臉兒,向自己愕然相看,驚寰忍不住咧開大嘴,哭著叫了聲「我的妻!」

  便撲的跑到床前,手兒環著她的香肩,頭兒抵到她的頦下,一語不發,先自嗚咽起來。

  新婦猝然遇到意外的景況,不知是幻是真,還疑惑是做夢。因為這樣的夢,以先曾做過許多咧。驚寰哭了一會,才抬頭望著她顫聲說道:「我的可憐的人,我來了。妻,妹妹,姐姐,我來了。我該死,我對不住你,以先我是混賬東西,現在我明白了。求你饒了我的錯處,饒了我,親人呀!你說一句。」

  新婦直著眼睛,怔怔的把手在驚寰頭上撫摩,只見嘴唇作顫,聽不見說話,半晌才發音道:「你……你是他,你來了,你可來了!」

  說完眼兒一閉,似乎昏去,那手兒卻在他頭上更揉搓得重了。驚寰接著且哭且說道:「我今天才明白,世界只有你是真愛我的人,可惜我以前瞎了眼,把你害成這樣。只求你饒了我。從此我再不離你,守著你過一世,好補我的過處。親人呀,你說句話,饒了我!」

  新婦睜開眼,向左右上下看了一遍,伸手摸摸枕邊,摸摸自己的臉,摸摸驚寰的肩兒,又瞧瞧自己的手,才低語道:「真的麼?他真來了!」

  驚寰想不到她一病半年竟而衰到這等,舉止神態,都不似少女,又見她將信將疑的模樣,知道她對自己想念過深,希望久絕,才有這般景況,心裡更加痛切,便用頭頓得床沿作響道:「妹妹,是你那個不是人的男人來了,驚寰來了,你不必疑惑,快饒我,我從此不出這屋子了。」

  那新婦這時把驚寰的頭兒,扶得抬起,細看了一會,臉上微露笑容道:「真……真的,你可是真來了。」

  驚寰忙應道:「是是,我是驚寰,你不是做夢。」

  新婦忽然自己一笑,那笑聲好似她小時在母親懷裡所發的一樣,笑著說道:「嘻嘻,娘,他回來了。阿彌陀佛,娘。」

  又看著驚寰道:「你別走。」

  驚寰緊緊抱住她,把嘴湊到耳邊,說道:「妹妹,你把心定一定,驚寰回來,再不走了。你定定心好和我說話。」

  說著就偎她溫存許久,又連亂叫著姐姐妹妹,過一會才覺新婦咳嗽著用手把自己臉推開,她口裡道:「你抬開,我明白了。」

  驚寰才把臉離開她幾寸,卻還注視著,見她滿面啼痕,眼光已不似方才散漫,知道她神志已定,便又哀告道:「方才我的話你聽明白了?我已對前事十分後悔,……」

  新婦抬手把他的嘴掩住道:「你真來了,不離開我了,我真想不到有這一天。天呀!我也有……」

  說著又咳嗽。驚寰又道:「你對我以前的錯處還記著麼?怎不說饒我的話?」

  新婦想了想,倒哀哀的向驚寰道:「你待我沒不好,我饒你什麼?還要求你信我。」

  驚寰道:「信什麼?」

  新婦道:「就是以前三番兩次跟你分辯的事。」

  驚寰緊握著她的手道:「我信,我信,不論那件事是不是你所說,即就是你說的,我如今想起來倒感激你衛護我呢!當初我是該死,才跟你胡鬧。親人,快別提那些了。」

  新婦此時才看出驚寰是在地下跪著,急得把身兒一動道:「你怎麼跪著?快起來!」

  驚寰更跪得挺直道:「我求你饒我以前的錯處,你不饒我怎能起?」

  新婦抓住驚寰的頭髮,悲聲道:「你怎還說這個,咱倆有什麼饒不饒,只望你從此愛我,我死了也甘心。快起來,別教我著急。」

  說著見驚寰不動,才又流淚道:「你要非得逼我說,我就依你說一句,哥哥,我饒你了。」

  說完便把驚寰的頭髮,向懷內一拉,驚寰乘著這個機會,先把一條腿提上床沿,接著就把全身滾到床上,新婦也將身朝後略退,立刻兩人的頭兒各占著半邊鴛枕,臉對臉的偎在一處,雖然隔衾相抱,照樣也成了同夢鴛鴦。這一夜驚寰的引咎自責,曲意相慰,以及海誓山盟,和新婦的受寵若驚,投懷如夢,以及輕嗔薄恨,都自不必細表。只苦了個郝媽,半夜裡被少爺推出門外,又不敢回去睡覺,沒奈何就坐在堂屋裡打盹。屋裡驚寰所說的話,她都聽見了,心裡暗替新婦高興,喜歡得再睡不著,天才一亮,便去推老太太房門,去報告少爺夫婦複合的事。

  驚寰母親聽了自然歡喜,尚還疑惑,自己也顧不得端婆母的架子,悄悄的跑到兒媳臥室門外,掀簾縫向裡一看,見他夫婦和衣相偎,正睡得酣適,便退出來。這消息立刻傳遍了全家上下,沒過正午,就又傳到若愚的家裡,立刻人們都有了喜色。

  驚寰在新婦屋裡起床後,見有僕婦進來,便直跑到自己母親房裡去梳洗,見母親和眾人都望著自己笑,知道早被人看破,只得裝作看不見。

  到吃過早飯後,驚寰涎著臉兒,向母親問歷來給新婦請的醫生和所開的藥方,老太太把藥方都檢出來,又告訴了許多醫生的名字。驚寰知道這些飯桶都是欺世盜名之士,沒一個靠得住,又見藥方脈案都寫得很兇惡,更後悔自己負心,竟把她害到如此,立志要替她訪求良醫,用全力給她治病,便到新婦房中,告訴她自己出去一會。新婦似乎連這片時都不忍分開,戀戀許久,才囑咐他快去快回。

  驚寰出門去,便到各親友家挨門訪問,哪裡有出色良醫?末後訪到一家,竟得了個機會。原來這時直隸督軍正害了老病,派人到江蘇請來一位名醫,這名醫真是位國手,在前清做過太醫院長,恰住在這親戚家裡。驚寰托了許多人情,才求得那名醫允于明天來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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