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劉雲若 > 春風回夢記 | 上頁 下頁
七二


  驚寰大喜回家,對新婦說知此事,仿佛已請到活神仙,只要神仙駕到,立刻手到病除。新婦此際因丈夫回心見愛,對前途生了無窮的希望,也自怕死貪生起來,更盼著早脫沉屙和心愛的丈夫唱隨一世,自然聞語欣然。當夜驚寰又宿在新婦房裡,給她溫藥調羹,實際當了看護夫。

  到了明日,一過午後,驚寰便派郭安雇輛汽車來接那名醫,盼到上燈時候,名醫才姍姍而來。先讓進書房,吸了半點鐘的鴉片煙,才去診脈。診過以後,又回到書房,坐在椅上,看著筆墨,沉吟了半晌,方綹著鬍子道:「兄弟沒拿手的病,向來不敢開方。這位病人,是思慮太重,心血交枯,早已轉了癆病。你要在前一個多月,請明白人治,還有幾分把握。如今……」

  說著瞧瞧驚寰,又道:「兄弟開方也是沒用,請您另請高明。」

  驚寰聽醫生口氣不好,立刻顏色更變,忙又追問道:「您瞧還有挽救麼?」

  那名醫笑道:「挽救,怎能沒有?不過兄弟實在才疏識淺……」

  話只說到半截,便立起拱拱手,表示告辭。驚寰沒法只得送出,仍派郭安用汽車送回。驚寰才知新婦已入危險,心裡的悲痛自不必說,但對新婦還不敢露出神色,到夜裡仍用舊藥方煎藥給新婦吃,虛報說是這名醫所定的方劑。又過一日,驚寰仍不死心,又約來本埠一位名醫黎桐岡先生。這位黎先生雖沒辭開方,但所說的話和那位太醫院長也大同小異,驚寰更涼了半截。

  開過方子,驚寰送醫生出了門,自覺滿腹辛酸,便在門口呆呆站了一會。忽聽巷口有人喊道:「看朱媚春的新聞一個銅子。」

  驚寰聽了,心裡一動,就將賣報的招呼過來,買了一張,拿著走回院裡,且行且看。翻到裡面,才在小新聞裡尋著一段標著二號字的題目,是「春蓮之愛」,而後又一行小題,是「門當戶對妓姘伶」。驚寰腦裡轟然一聲,料道說的定是那件事了,便趕緊向下看,見正文是:「憶琴樓之名妓馮如蓮,花容月貌,秀麗天然,北裡胭脂,無出其右。惜其對待客友,松香有架,草木無情。人以其桃李冰霜,亦加原諒,故琵琶門巷,依然不斷遊驄。詎知妮子近來大改故常,與男伶朱媚春姘識,鶼鶼鰈鰈,雙宿雙飛,一日不見,如隔三秋,大有終身相倚之意。此事滿城風雨,盡人皆知。素日拜倒石榴裙下者,亦皆醒悟,已無愚人再往報效。恐其生意從此一落千丈,而朱媚春亦將名譽破產雲。」

  驚寰看罷,心想這段東西,雖然似通不通,卻天然是天津才子派的筆墨,可還說得情真事確。這件事一傳出去,如蓮的生意怕要壞了。又想到報上說這事滿城風雨,盡人皆知,看起來只有我一個混蟲,一直蒙在鼓裡。若不是那天活該看破,還不知教她騙到幾時。一陣氣憤,便把報撕作一圈,扔上房去。正是:天下有情癡,姑屈君掩書一哭;人間無限恨,莫嗤我取瑟而歌。後事如何,且聽下面分解。

  §第八回 千金市駿骨明身世夜月返芳魂 一殯出雙棺懺業冤春風回舊夢

  話說驚寰自經了這情場劇變,心兒劃了條絕大的創痕,原想捧著這殘破的心兒,請自己的太太去收拾補綴。怎奈新婦雖承受了他的請求,可惜事與願違,偏又病入膏肓,眼看不起,反在驚寰的新創之下更湧起舊創。所以此際的驚寰,只有悲傷愧悔,對於那辜情負義的如蓮,雖然在風前月下,偶然還擱不下思量,但再聯想到朱媚春,便切齒痛恨一番,隨即恝置斷念。

  最難堪的就是看著輾轉床第的新婦,以前是冷落經年,把她拋得像個寡鵠,如今雖廝守度日,可憐自己眼看又要變成鰥魚。縱然覓盡奇方,照舊毫無生理,驚寰成日守看新婦,還須強顏為歡,謀她眼前的安慰。但想到這偎在自己懷裡的可憐人,不知何時就要奄然化去,從此一別茫茫,再無見日,心裡的慘傷,直是無可方喻。後來在無可奈何之中,勉強自己開闢出一條路徑,便是一面照樣竭力覓醫救治,一面把自己所有的愛情,都偎獻給她,希望她即使到不起之時,也在靈魂中帶著自己的愛情逝去。

  因而從此以後,驚寰就將看護的責任,全自擔負起來,藥物羹湯,莫不親手調量,寒暖眠食,更為加意看護,稍有閒暇,便坐到新婦床前,和她說些閒話,講些故事。還時常呢呢的談些愛情,故意說到將來她病好後,夫婦間的行樂計劃,恩愛約章。凡是驚寰心裡所能想到,嘴裡所能說出,全一一的表示出來,以求那新婦開顏一笑。那新婦見這心愛的丈夫如此體貼溫存,深情厚貌,這原是自己早已絕望的事,如今竟在意外得來,豈有不喜心翻倒?這時知道若能病好離床,前途都是樂境,所以也有時忘卻痛苦,偶作歡容。那驚寰看到這種情形,還疑她心境漸開,回生有望。哪知新婦已深入癆瘵之境,五內俱傷,四肢漸敗,絕非精神娛快所能修復,只熬時候罷了。

  驚寰服侍病人,直到了七月,他只全神註定新婦,惙懼著不定哪日要發生死別之悲,便把舊夢全忘,腦裡已不存如蓮一些餘影,更沒工夫念到那舊時膩友,下落何方。每日只想著新婦死後,自己該怎樣歸宿。有時若愚夫婦同來探病,問知情形,也只得相對唏噓,扼腕諮嗟而去。轉瞬又進了八月,過了中秋,已是金風瑟瑟,吹面生寒。病人遇了節氣,更加重步,眼看就要臨危,請來許多醫生,都勸不必枉投藥石,教病人多喝苦湯,須先預備後事,恐怕已等不到九月。

  驚寰聽了比自己將死還為傷痛,知道和她夫婦一場,只有這幾天相見了,只得守一時是一時。人世的時光,再沒比這時珍貴,便掬著萬種傷心,更日夜膩在房裡,去珍重那永別以前的少許光陰。還要對新婦陪著笑臉,連眼圈兒都不敢稍露微紅。可是每一瞧到新婦已呈死象的臉兒,心裡便刺痛不已,真是一看腸一斷了。這樣居然熬了幾日,到了二十一那天,又趕上是驚寰母親的壽辰。在合家惱喪之中,自然不待賓客,可是有幾家內親,照樣前來祝壽,若愚夫婦不待言也在其中。

  這日驚寰見新婦精神轉旺,兩頰紅鮮,目光有神,說話也似添了氣力,以為她病勢減輕,便也出去應酬。戚友知道本家正有心事,都不多坐,只若愚夫婦被老太太留住說話。這時老太太因新婦已是眼前的人,把戚友女眷都攔住不教看視,若愚夫人自然也不能獨去。到晚飯時,老太太因家裡只有母子二人,男女僕婦都不當用,一旦喪事出來,一定手忙腳亂,若愚夫婦是至近內親,應得幫助,便留他夫婦住幾日。若愚夫婦曉得老太太意思,即時應允。若愚夫人便派人立刻回家去取隨身東西,安置在上房西間,和老太太住連房。

  晚飯過後,若愚夫婦到西間歇息,驚寰也要回去看護新婦,被若愚夫人悄悄叫住道:「表弟,你在這屋陪表哥說話,我去瞧瞧病人。」

  驚寰淒然道:「您不必去,她就是三兩天的人,嫂嫂留個忌諱。」

  若愚夫人搖頭道:「我不講究這些,姐妹好了一場,怎來了不去瞧她?」

  驚寰無奈,只得陪若愚同坐,任她自去。

  過了半點鐘工夫,見若愚夫人也恰從新婦房裡,垂著頭怏怏的出來。驚寰無意中叫了一聲,若愚夫人抬頭看見他,忙又把頭低下。驚寰在月光中已瞧出她淚痕滿面,知道情形不好,懷著滿心恐懼,也不敢問。若愚夫人走過幾步,又自站住,猶疑了一下,才叫道:「表弟。」

  驚寰忙趕到她面前,若愚夫人用那悲憫的目光瞧著他,半晌才道:「你不必上廂房去了。」

  說著沉了沉,又道:「表弟婦……你也不必傷心,生死有命,她這是迴光返照,至遲不過兩天,快預備吧!你的心盡到了,不必再守著她。」

  說著鼻孔一酸,就掩著淚走進上房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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