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劉雲若 > 春風回夢記 | 上頁 下頁
七〇


  若愚自裝出納悶的神氣,仰天說道:「這倒怪了,那如蓮和他那樣好,怎能給他氣生?不能……不能……」

  若愚連說了十幾個不能,驚寰聽著腦裡更昏了,忍不住失口道:「怎麼不能?眼睜她……」

  說到這裡忙自咽住。若愚卻已抓住話把,不肯放鬆,見神見鬼的驚異道:「哦哦,她能給你氣生?我不信。」

  說著又冷笑道:「別騙我,她眼看就嫁你了,你是她的男人,她敢……」

  驚寰急了道:「再說這個,我要混罵了!人家又有了……」

  說著又咽下去。若愚露齒一笑道:「她又有了什麼?她有病了?那你真算運氣不好。家裡那位要死,外面這位又有病,這怎麼辦?」

  驚寰此際卻聽不出若愚是在故意搗亂,倒從他的語裡想起他當初相勸善言,暗暗佩服他比自己見得高遠,又慚愧沒聽他的話,更加肚裡填滿怨氣,似乎就要炸裂。方才既不能向如蓮發作,卻恨不得向人訴訴悲鬱之懷。如今被若愚用話一勾,他就把若愚看作可以發洩怨氣的人,也顧不得思想,拉住若愚又向前走。

  若愚還想要說話,不想忽聽驚寰口裡竟唏唏的作起聲來。若愚定睛向他一看,才知他竟涕泗滂沱的哭了。若愚驚道:「你,你哭什麼?」

  驚寰把袖子向眼上一抹,嗚嗚咽咽的道:「表兄別理我,我是混賬東西。到如今,我才知道,誰也對不起。」

  若愚這時已知他就要把秘密洩露,便也不再相逼,只跟著微歎了一聲。驚寰又接著道:「我都告訴你,你別笑話我。今天才知如蓮對我不是真心。」

  若愚聽到這裡,把頭一搖,口裡又不能不能的搗起鬼來。驚寰反著急道:「賺你不是人!她真下賤,居然姘了戲子。」

  若愚道:「胡說!憑她那樣……」

  驚寰咬牙點頭道:「哼,眼睜是麼。」

  若愚把頭在空氣裡劃個大圈道:「不然,你要明白,眼見為實,耳聽是虛。」

  驚寰跳起來道:「巧了,就是我親見的呀!」

  若愚假裝作一怔,略遲才道:「哦?居然有這種事?想不到,萬萬想不到。那戲子是誰?」

  驚寰從齒縫向外迸出三個字道:「朱媚春!」

  若愚聽了幾乎要拍手大贊,讚美如蓮的信用和她的巧計,但怕驚寰看破,忙自忍住,仍做很自然的樣子道:「哦,那就莫怪了。朱媚春臉子多們好,窯姐兒又都愛姘戲子,如蓮怎禁得他引誘啊!可是你也不必往心裡去,他們不是久局,日子一長,如蓮和朱媚春膩了,還要反回頭來嫁你。你耐心等著,准有那一天。」

  驚寰聽了好似吃了許多蒼蠅,連連呸了許多口,才恨恨的道:「你看我真沒人味了!少說這個。」

  說完便背臉去不理若愚。若愚見這光景,知是大功成就,但不知他這顆心被如蓮拋出來以後,還要落到哪裡。便又試探道:「如蓮是完了,家裡那一位你又誓死不愛,日後該怎樣?不如想個旁的路兒。聽說大興裡百花班裡新接來個人兒,俊的很,明天陪你去開開心。」

  驚寰聽著向他把眼一瞪,道:「你還往壞道上領我,瞧著我還不傷心?你又怎知我不愛家裡那一位!」

  若愚冷笑道:「愛還見死不救呢,不愛該怎樣?」

  驚寰聽到這句,在黑影中恍見自己的太太正在病榻上忍死呻吟,希望自己回心轉意,不由一陣心肝翻攪,好似發了狂一樣,兩手高舉,叫道:「我對不起你!我就來了。」

  說著也不管若愚,只似飛的向前跑去。

  若愚也不追他,只立定笑了一笑,自慶沒枉費心思,今天居然大功告成,從此可以對得住驚寰太太,不致再心中負咎了。又想到去年二月初五日自己從鶯春院把他找回家去,今天又恰是二月初五,前後整整一年,看來真是緣分有定,便暗自歎息,反自籌度現在第一件事便是要回家向自己太太報告,教她也跟著喜歡。第二件便是把如蓮姘朱媚春這件事,趕緊托報界的朋友登了報,索性給他二人中間再加上一層障礙,務必使驚寰認定如蓮是性情淫蕩,名譽極壞的人,永不致死灰復燃,方能給驚寰太太一個愛情上的安全保障。若愚想著便悠然自得的回家,向太太報告一切去了。若愚以先所辦種種與驚寰夫婦釋和的事,都不失為古道熱腸。

  只有最後這一著,失之過於狠毒,所以他日後的噬臍莫及,也便種因於此咧。再說驚寰拋了若愚,狂奔回家,路上雖遇見空的洋車,他也好似沒看見,仍舊自己與自己賽跑長途競走。好容易趕到家門,見大門緊閉,便舉手捶打。原來近日驚寰因嚴父遠行,慈母溺愛,所以毫無顧忌,比以先大不相同。捶了半晌,門房的郭安才睡眼朦朧的出來開門,才開了一道縫,驚寰便直撲進去,一語不發,兩步就躥進天庭,並不入常住的書房,一直走到後院。

  這時天已三點多鐘,各屋都已熄燈安寢,卻只見那新屋裡還有燈光,知道屋中必有僕婦看護病人。驚寰在外面原抱著火一般的熱望,想著一進家門,便跑進妻的房裡,跪在她床前,表明後悔,求她饒恕。哪知一到地方,倒膽怯了。自想我狠心棄了她一年,如今我走進窮途,才來就她,不特我自覺可恥,還許她賭氣不理我呢!她若再不理我,我有什麼臉活下去?又覺自己的死活尚在其次,最難堪的就是打疊不起一副厚臉皮去見她的面,便躊躇不進的在院中立住。過一會才自強硬頭皮湊到窗前;想向裡看,卻見窗裡掛的粉紅窗簾遮得甚是嚴密,無處著眼,不禁暗歎道:「果然這一桁窗紙,幾眼疏欞,便是雲出幾萬重了。我那可憐的人,當初你哀求我,如今你這毫無心肝的丈夫也來求你了,你知道麼?天呀!我這時定要見你,就是明天早晨也等不得。這半夜准能把我急瘋了。可是我有什麼臉進這屋?我的妻呀!你怎不把我叫進去。」

  驚寰正在胡亂叨念,忽聽屋裡有人說話,先是個半老女人的聲音道:「少奶奶,你閉上眼歇歇,天天總這樣望天明,人如何受得了?喝一點水,就睡一會吧!」

  驚寰曉得這說話的是專侍候新婦的僕婦郝媽,暗暗感她對新婦倒很能體貼,日後定要多賞她些衣物錢財。接著又聽新婦連咳嗽兩聲,咳嗽聲音很是奇怪,其聲空空,仿佛心中都空無所有了。那郝媽似乎替她輕輕捶了幾下,過一會,新婦才聲息微微道:「我也想睡,只是睡不著。郝媽你困就到地下睡去,我這時不用人。」

  郝媽道:「我睡了一天,一些不困。只怕您勞神。」

  新婦接著說了半句話,又嗆起來,且嗆且說的道:「你到書房去看看,火還旺麼?他還沒回來,大冷的天,半夜三更的……身子又不結實……」

  郝媽勸道:「您自己養病吧,就別管少爺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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