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劉雲若 > 春風回夢記 | 上頁 下頁
六九


  朱媚春規規矩矩的道:「是,我義父全告訴了。不過他老人家還托我給您帶來口信,請您把這件事再細細想。」

  如蓮凝眉咬牙的道:「這時都到了大河邊上,只有一個跳,還想什麼?幹老到底上了年紀,就這們絮叨。」

  說著又向朱媚春道:「朱先生,我和您素不相識,您今天來,是看在我幹老面上,給我幫忙,我這時先謝謝您。回頭事情完了以後,就不留您再坐了。還求您別把這事告訴人。」

  朱媚春聽了才要扭腰擺手表情作態,作那花旦式的說話,忽然想起此來是當悲劇的配角,並不是來充情劇的主人。又聽國四爺說過,這姑娘如何的節烈剛強,有心胸有志氣,自己也十分佩服,便連忙按下素日的習慣,垂手低頭的道:「是,姑娘請放寬心,我不能誤了您的大事。不過我辦這個,真於心不安。」

  如蓮道:「您是受人所托,只當票一段新戲,有什麼不安?現在請到那屋裡坐吧,把戲就唱起來,我無論怎樣向您說笑,您只順口答音,裝出是老相好的樣子。這戲不定唱多大工夫,可是必得我教您走您才許走呢。」

  朱媚春點首答應,便隨著如蓮進了她的臥室。他們在堂屋走過,立時把夥計老媽都看得怔了,大家全曉得如蓮臥室只有陸少一人可以出入,今天不知如何,卻把陸少拋在冷宮,這個生臉的少年竟補了他的缺。惟有邢媽略有些預料,看出這個新來的人像個戲子,便知道如蓮這幾天不飲不食朝思暮想的人兒到了,她這幾日和陸少冷淡的原故,當然也為了這個人。又疑惑如蓮不常出門,怎會結識了戲子?忽想到國四爺昨天在這裡膩了一夜,如蓮和他直說到天亮,又哭又笑的情形十分可疑,大約還是國四爺拉的皮條呢!

  不提眾人紛紛猜度,再說如蓮領朱媚春進了臥室,略沉一會,兩人便裝模作樣假愛假憐的做起戲來。試想,一個傾倒一時的名伶,一個玲瓏剔透的名妓,合到一處,只隨隨便便的,已能造作如真,而況兩人又把嗓音提得略高,那邊驚寰自然聽見。如蓮雖在這裡說笑不停,卻把耳朵全注到隔壁。沉不大時候,聽隔壁的床微響了一下,知道驚寰已來到床上竊聽,便向朱媚春丟個眼色。媚春忙躺到如蓮旁邊,中間尚還隔壁著幾寸的餘地,如蓮就說起昨天的事,故意說得親密非常,媚春也軟聲相答。

  說過幾句,如蓮聽板牆上有劃紙的響聲,曉得板牆上已生出眼睛,就移身轉面向裡,用手輕撫在朱媚春的肩上,其實手指懸空,離他的衣服還有三四分遠近,不過驚寰在那邊看來,已是不堪入目了。接著如蓮便問朱媚春還走麼,兩人又裝著調起情來。如蓮忽聽隔壁發出不好的聲息,像是氣得發了昏,不由心裡一顫,幾乎再裝作不來,只覺眼眶裡的熱淚,一行行向肚裡墜落,把心都燙得奇痛,暗叫道:「傻子,傻子,可氣死你了,你哪忍得住妹妹跟旁人這樣,哥哥,你不知道,這是假的呀!」

  如蓮這時心裡一轉,知道大功已經告成,可是自己和驚寰也已萬緣俱斷,只這中間一道板牆,竟將我二人隔開一世。想著幾乎再把持不住,便要跑到驚寰跟前,說破一切真相。但又轉念一想,這時便說破了,枉害了他,也救不成我。一條大路,我都快走到盡頭了,難道還掉頭去走小路麼?便把牙一咬,面上又換上一層羞紅的媚容,向朱媚春一遞眼色,道:「你走也成,天亮再走。」

  朱媚春道:「天亮走怎麼?」

  如蓮裝作生氣道:「你裝糊塗,打你!」

  朱媚春一笑,如蓮呸了一聲,回手便把電燈機關撚滅,立刻屋中漆黑,對面不見人影。如蓮又格格的自己笑了幾聲,便用極低的聲音向朱媚春道:「您請回,快走,別教隔壁聽見腳步,快快。」

  朱媚春也不敢作聲,躡著腳兒溜出去,下樓一直走了。

  如蓮自己藏在黑屋裡,偶爾還癡笑兩聲,過了一點多鐘,才悄悄起來,出了臥室,悄悄的走向隔壁房間,先在門首掀起簾縫向裡一看,只見裡面清寂寂的並無人影,忙走進去尋,哪裡還有驚寰的影子?如蓮知道他這一氣氣得不輕,定已帶著漫天憤恨萬種傷心而去。走到床前,見板牆上劃破一道長孔,知道驚寰必是從此看破秘密,立刻氣走。忽又後悔早先不該和班子定下規矩,自己屋裡客來客走,不許夥計們干涉,這只為驚寰出入方便,哪知因此一著,連他走我都不知道了。如蓮這時空睜著兩隻眼睛,什麼也瞧不見,一顆心兒也似不在腔裡,神經恍惚的摸摸桌子,又摸摸鏡子,走到西邊,又轉回東邊,舉著手好似捉迷藏一樣,忽然用手向空一抱,高叫一聲:「驚寰,你回來!」

  接著兩足向上一蹦,像攫取什麼東西似的,跳起老高,到落下地時,已跌倒在床邊,昏昏的死過去了。

  且說驚寰隔著板牆瞧見如蓮和朱媚春的許多把戲,氣得迷糊了一陣,醒過來還忍不住再看,見如蓮和朱媚春的浪態,竟是自己目所未見。後來二人調情,把燈滅了,驚寰立刻眼前金星亂冒,心裡肝腸如絞,知道再遲一會,或者便要發狂,這裡萬不能再挨下去,便想起步就走。但是通身氣得發軟,抬身不動,只得望著房頂抖戰。自想我為如蓮可不容易,違背了父母,得罪了表兄,拋棄了髮妻,只望和她天長地久,哪知道她水性楊花,為一個戲子背棄了我!

  接著背一陣發涼,想到自己那可憐的太太,那可憐的人起初雖對我有些過錯,可是以後對我那般情分,早就補過來了,如今還為我病得要死,看來那才是一心愛我的人,我只顧戀著如蓮,向不理人家一句,真對不過她。如今如蓮變成這樣,我有什麼臉去見她?不如死了。想到這裡,忽又轉念道:「不對,我已把她害到這樣了,我再死去,豈不更害她一?我現在萬事都已作錯,自己已不算個人,只有趕緊回家去救那可憐的人,贖贖我的罪過。」

  驚寰此際受了天大的激刺,心思改變得天翻地覆,覺得如蓮已成了個卑賤無恥的人,她負了自己,家裡的太太是個清潔溫柔而且可憐的人,自己負過她。兩下相較,只求快跳出污穢的魔窟,立刻回家見著太太,就是死在她的床下,心裡也安慰咧!驚寰想到太太,竟生出一些氣力,便從床上滾起來,抓著帽子就走出去。匆匆到了樓下,腳還沒邁出門去,忽聽身後有人喊叫自己名字,驚寰立定回頭,見有個人從一個房間裡探出頭來,細看才知是表兄若愚。

  驚寰正懷著一心氣惱,見他在此也不以為意,更不願和他長談,只略招呼道:「表兄也在這裡麼?我回家了。」

  若愚一步趕出,拉住驚寰道:「你別走,陪我們玩玩,我同幾個朋友在這兒熬夜呢!」

  驚寰掙扎道:「不成,我要回家,你別攪我。」

  若愚此際已看出他面色改常,神情大變,心裡有些明白,仍拉著他道:「你要走咱一同走,等我去穿衣服。」

  驚寰應道:「快些,我在門外等你。」

  若愚忙跑進去,須臾就戴了帽子,夾了大衣出來。兩人一路走著,若愚笑著打趣他道:「子醜未申,熱客時辰。老弟你自己膩到三點才出來,樂子不小,樂子不小。」

  驚寰不應,若愚又說了一遍,驚寰本來滿心是火,聽著若愚的話,好似又澆上暴烈的煤油,而且心裡正氣得發昏,更不能略自含蓄,便自己和自己發了大怒,頓足道:「該死!你別理我。樂,哪個王八蛋樂?」

  若愚看這情形,暗惴如蓮居然未曾失信,可還不明白她怎樣把這傻孩子氣成這樣呢。就又用話探道:「半夜打茶圍,還不樂?莫非誰欺負了你?告訴表哥給你出氣。」

  驚寰道:「你別問!這不是出氣的事。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