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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


  就先跑到堂屋,拿進一件東西來,強忍著嬌羞,推著驚寰的肩膊低語道:「喂,起,起,你睜眼,看我給你這個稀稀罕兒!睜眼哪,睡了一早晨還困?別裝著,喂喂,裝不住了!笑,笑,笑了!」

  驚寰以先聽她說話,還自不覺怎樣,後來聽她拿自己當小孩子兒似的調逗,覺得這人居然能如此體貼溫存有情有趣,竟沒一些小家子氣,幾次要睜眼,都被想如蓮的心把眼皮按捺住,倒將她的深情看作一種誘惑。自想饒你千變萬化,我有一定之規,給她個不睬不瞅,自然一了百了。哪知末後不知怎的,竟而忍不住,微微笑了,連帶著也把眼睜開。那新婦見他張了眼,便拿那挑繡鮮豔的繡花繃子,向他面前一晃,然後笑著道:」你看我給你做的兜肚,琢磨著你不喜歡大紅大綠,就繡了兩句唐詩的詩意,是『筍根稚子無人見,沙上鳧雛傍母眠』。你看這綠的是筍,赭石色的是沙鷗,還沒繡完呢。可是上面太空,你看還是這邊添一棵松樹,還是那邊繡幾竿竹子好呢?」

  說著兩隻俊眼水鈴鐺似的望著驚寰,只等他說話。哪知驚寰只說了句:「你隨便,我向來不帶兜肚,謝謝你。」

  說完又合上了眼。新婦吃了個沒趣,自己倒吸了一口冷氣,幾乎把滿腔熱望,化作冰涼默然了半晌,又想到這也難怪他,本來才教他爹打了,正自心煩,哪有許多高興?不見得是誠心冷落我。想著沉了一沉,就又輕推驚寰道:「方才你被爹爹踢了一下,踢著哪裡?教我看看。還疼麼?你說話!」

  連著問了兩聲,驚寰才咬牙道:「不疼,我恨!」

  新婦道:「你恨什麼?爹打兩下,也不值得這樣!」

  寰搖頭道:「我不恨別人,恨若愚!他還是我表哥,怎該把我背人的事,都告訴爹爹?教我挨打還不要緊,如今鎖在家裡,終久把我氣悶死!他不教我好死,我能教他好托生?回頭我要不跟他拼命,再不姓陸!宰了他豁著我給償命。」

  驚寰這幾句話原是憤極之語,又覺著這消息要是新婦洩漏的呢,她自然不敢告訴我,也教她挨幾句窩心罵。

  哪知新婦原是深閨弱女,未經世事,又曉得這消息原是若愚口角不嚴,以致洩露,一聽驚寰說要和若愚拼命打架,便以為他言下必行,就嚇得心裡亂跳,不知怎樣勸解才好,便道:「你這又何必?人家也是為好。」

  說到這句,又怕給若愚證實了,忙改口道:「你又怎知是他說的呢?」

  驚寰霍然睜開眼道:「這件事只有他和你兩個人知道,不是他說的,難道是你說的?我會肯輕易的饒他!」

  新婦見驚寰說的斬釘截鐵,沒法再替若愚辯護,自想只可另想方法勸解,萬別教他們兄弟鬧出事來,便癡癡的想,半晌不言語。驚寰見她忽然不語,心裡一轉,便疑惑到那件事是她向爹爹面前告的狀,所以此際聽了自己的話,覺得心虛,不敢答話,就又用話探道:「那件事要是你告訴的,我倒不惱。本來你是爹娘給我明媒正娶的媳婦,怨不得你關心,管也正管得著,就是告訴了爹爹,教我挨了打,也是為的我,怕我出去胡鬧,傷了身體,誤了你的終身,怎能說你錯?所以果真是你說的,我還感激你關顧丈夫,佩服你知道大體呢!若愚他又不是我的大妻小妾,為什麼狗拿老鼠,多管閒事?我早想到了,廚房裡割肉的刀,是那麼銳利鋒快,等若愚來,我就迎頭一下,給他個腦漿迸裂,然後我自己亦回手向肚子一刀!」

  說著兩眼瞪圓,還自舉手作勢。驚寰最後這幾句話,本是孩氣復發,說著快意,其實和囈語不差往來。但是新婦哪曾聽過這種凶話,真已被他嚇壞,似乎眼前已看見他弟兄血戰的光景,一個屍橫階下,一個血濺門前,血花流爛的好不怕人;而且自己也就披麻帶孝,變成個少年孤孀,那一派的淒涼慘厲,簡直不敢再想。又念到驚寰方才的話,若是自己說的,他倒能十分原諒,那我何不把這事擔承起來,省得出禍事;就是驚寰恨了我,我再慢慢央告他,他是明白人,也不致十分苦我。想著芳心亂顫,再不顧得細加思索,就抓著驚寰的衣襟道:「瞧你說得怕人,什麼事就值的拼命!你惱若愚,還不冤死人家?是我說的,你打我吧!」

  驚寰聽了一怔,就微笑道:「我不信,你怎麼能說?」

  新婦見他沒生氣,便又長著膽量說道:「是我昨夜聽了你的話,怕你傷了身體,壞了名譽,要勸你又不敢勸,今天早晨給娘請安去,悄悄的告訴了娘,想教她老人家說說你。不想被爹爹聽見,追問起來,我也想不到鬧到這們厲害,早知道打死我也不敢說。這我都承認了,你擔待我糊塗,就別尋表哥了!」

  新婦這一段謊話,無意中說得近情近理,有頭有尾,自以為可以息事寧人,三全其美,哪知以後的厲階,禍根竟都起源於這幾句善心謊語呢?當時驚寰聽了新婦的話,倒神色不動,又笑著問道:「真的麼?」

  新婦點頭道:「我跟你說瞎話幹什麼?」

  驚寰哈哈笑道:「想不到你有這們高的見識,我真感激你的大恩大德!」

  說著霍的翻身跳下床來,跪在地下,向著新婦噗咚的磕了個響頭道:「我謝謝您,頭一天進門就送了我個忤逆不孝,我這一輩子要忘了您,讓我不得好死!」

  新婦見他這樣,幾乎疑惑他是瘋了,差些喊叫出來。轉想才明白上了他的當,把自己的話套去,立刻變了臉。自己好心好意的說假話給他們息事,不想倒得了這個結果,只覺滿腹冤氣,迸擠在喉間,想說話也說不出,通身更氣得酥軟。知道他給自己叩頭,比殺人要兇惡,但是倉卒間沒法分說。驚寰已滿面笑容的站起來,又向她作揖道:「我還謝謝您,我本來正在兩面都挨著夾板,左右為難,難得您大發慈悲,發放了我。我如今可割斷一條腸子了!」

  說著又舉手叫道:「如蓮如蓮,上天不負你苦心人,我這可拔出腳來,整個兒是你的了!」

  說完就要跳躍著走出房去。新婦在悲怨迷惘中,也沒聽出他說的什麼,但只覺得事已決裂,他說的不是好話。此際見他要走,才急出一句話道:「你……你哪裡去?」

  驚寰回頭含笑鞠躬道:「我上前面書房寫白摺子去,三百行呢,從現在寫到三更天也完不了!這是爹爹賞給我的功課,也是您賞給我的樂子,改日一總再謝!您請安置,我去了!」

  說完又深深鞠個大躬,再不回顧,就興沖沖的走去。

  屋裡只拋下個新娘,眼看著夫婿奪門而去,自知事情決裂到如此地步,急切怎能有法挽回?又後悔自己一片好心,倒把自己害了,活到如今沒說過瞎話,偏這頭一次就說得那麼周全,再向他分辯,他也要把我的實話當瞎話,絕不肯聽。本來這事真要是我洩露的,真也難怪他傷心生氣,可是我偏要背這冤枉,冤枉上哪裡去訴?要跟爹娘去說,鬧起來又像是告他的狀,更惹他恨我。可憐除了爹娘,還能同誰去商量?這不活活難死人!想著心下說不出的悲苦,不由的倒在床上,嚶嚶啜泣起來。

  但又看見一床的紅幃錦被,想到正在喜期,哭泣太不吉利,便強自忍禁,卻又抽噎得胸腹皆痛。再聯想到在這喜期中,誰家初嫁的女兒,不是正和夫婿洞房廝守,情愛融融?偏我進門就遇見這事。他要是不可我的心,就隨著他去也罷;偏他又是那樣好的人品,眼看著氣得小可憐似的,就那樣走了,即便他晚上還進來,只這一會兒就教人割捨不下。昨天下那們大的雪,書房裡生著火爐了麼?凍著可不是耍!抬頭見他那件皮袍子還掛在衣架上,想要給他送了去,便揚聲輕喚那陪房的王媽。恰巧那陪房到前院去吃飯,本宅一個僕婦聽見趕進來道:「少奶奶,什麼事?」

  新婦見僕婦進來,才想到自己正哭得眼圈通紅脂粉半蝕,連忙掩飾不迭。又覺到自己一個新婦,就對夫婿這樣關心冷熱,教旁人看著不好意思。但一時想不起旁的事,就用手向衣架一指。那僕婦卻還機靈,走過去把皮袍摘下,抱著問道:「給少爺送去呀?少爺在哪裡?」

  新婦含羞低頭道:「書房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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