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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


  那僕婦便笑著走出到了前院書房,見驚寰正坐在桌旁收拾文具,一面撅著嘴哼二簧,就把皮袍放在椅上道:「這是少奶奶教送來的。」

  驚寰愕然道:「不冷,不用。拿回去!」

  這話才說出口,便想到自己沒穿著長大衣服,回頭得機會出去,又得到後院去拿,倒添許多麻煩,便改口道:「放下吧。」

  僕婦逡巡退出,回去報告新婦,衣服已經送到。新婦見驚寰尚沒慪氣不收,心下暗暗安慰,便只等他夜晚進房,好向他剖肝瀝膽的訴說衷曲;並且拿定主意,寧可自己委屈,也得宛轉隨郎,動他以鐫心刻骨之情,自己也得享受畫眉唱隨之樂。哪知夜裡直等到夜盡五更,也不見他入門,只等得新娘挨一刻似一夏,聽得寒風刮雪,都疑是驚寰走來,輾轉反側,一寸芳心思前想後,直像刀剮得寸寸碎了,一會思量,一會坐起,忽而啜泣,忽而昏沉,這一夜的光陰好不難過。好容易挨到黎明,知道驚寰絕不來了,斷了想望,才哭著睡去。

  哪知驚寰在夜間十二點後,原要偷偷溜出門,到鶯春院去會如蓮,走到門首,就被看門的老僕郭安擋住了,說是老爺有話,不許少爺出門,要是偷走,惟看門的是問。驚寰對他威迫利誘,都不成功,只得頹喪著回到書房去睡。

  這一夜想著如蓮,紅樓咫尺,卻已遠隔天涯。我在家裡想她,她還不知怎樣想我!今天不去也沒什麼,但看光景十天半月我也不能出門,如蓮說不定疑惑我迷戀新婦,忘了舊情,因此惱了我,我這冤枉哪裡訴呢?他躺在小床上,胡思亂想,又加著枕冷衾寒,孤燈搖夜,真是向來未經的淒清景況。本來他和如蓮幾載相思,新歡乍結,才得到一夜的偎倚清談。便遇著這般阻隔,已自腐心喪志,觸緒難堪。

  更當這蕭齋孤枕,燈暗宵長,正是天造地設的相思景光,懷人時候,哪得不辛苦思量,魂銷腸斷?末後他竟想到如蓮不容易見面了,我二人若有緣,何致一見面就生磨折,大約如蓮昨天所說的傻話,都要應驗,莫非我們只有一夜的緣分吧!果真這樣,我還活個什麼勁?不如死了。又想到我若死了,如蓮怎知道我是為她死的?豈不白死!想著忽然拍掌道:「有了,不是有報紙麼?我先把情死的原故寫一篇文章,送到報館去,然後再死。等到報紙登出來,上面有她的名字,不愁沒人念給她聽。她能陪著我死,自然是一段千古美談,說不定世上有多少人悼歎呢!不然她就只哭我一場,以後常能想念我,也就夠本了。倘或我死後有靈,魂兒游到她跟前,親眼瞧她掬著清淚哭我,我該如何得意!」

  接著又想了半天死法,覺著上吊不如跳井,跳井不如投河。想到這裡,又憶到昨夜和如蓮在一處跳井跳河的戲語,真要變成凶讖了!但再轉想到中國四萬萬人,地方二十幾省,她不生在雲南,我不生在蒙古,四萬萬人裡的兩個,竟會遇到一處,已是緣分不淺;我倆又是這般配合,如此同心,自然有些來歷,絕不致草草斷絕。而且結果越美滿,事先越要受磨折,我只為她耐著,天可憐見,定然成就這段姻緣。她約定等我三年,現在連三天還沒有呢,我就沉不住氣,尋死覓活的鬧,我死了,她不要一世落在風塵麼?這樣自己譬解著,心懷開闊了許多,但仍反側思量,終夜未曾合眼,和那內宅裡的新婦,同受著焦煩的痛苦。真是紅閨白屋同無夢,小簟輕衾各自寒。不過雖然一樣無眠,卻是兩般滋味罷了。

  一夜的光陰過去,到次日驚寰依然在書房苦守,整日未進內宅。到第三天可瞞不住了,竟有快嘴的僕婦報與驚寰的母親知道。他母親便背著丈夫,自己去到書房,勸驚寰搬回新房去住。驚寰裝作麻木不仁,既不駁辯,也不答應,只含糊著打岔閒談。他母親問不出原故,以為他默許了,便自回去。哪知驚寰夜晚還是照樣賴在書房,他母親又怕被丈夫知道了鬧氣,不敢聲張,只天天出來苦勸。驚寰卻天天延挨,只不進去。

  末後老太太急得沒法,便叫僕人把書房的鋪蓋搬得精光,使個堅壁清野的絕計,想逼他自己回去。哪知他夜裡竟直挺挺睡在光板床上,一聲不哼。老太太派人來探視,回去報道如此,老太太到底疼兒子心盛,只可又把鋪蓋送回。驚寰從此倒像得了勝利,更把書房盤踞得片刻不離。這樣過了半個多月,一天午後,驚寰正在書房寫完字,坐著納悶,想到表兄若愚,他從那天由鶯春院把我抓回來,怎一直沒有見面?忽見一個僕婦走進來道:「老爺喊你。」

  驚寰料道是查問我寫字的事,看著書案上一半尺多高寫滿小楷的白摺子,自覺十分理直氣壯,就拿過挾在脅下,興沖沖的進了內院。跑入上房堂屋,就聽自己父親在屋裡說話道:「少爺還沒請來麼?好難請!」

  驚寰覺得聲息不好,卻想不起又生什麼氣,怕還重翻舊案,心裡又動了鬼胎,便慢慢走進屋裡。見父親正拿著書看,忙把白摺子放在條案上,上前叫了聲「爹爹」!他父親只不抬頭,半晌才合上書,冷笑道:「少爺來了,少爺請坐!」

  驚寰聽得語氣不對,忙低下頭不敢做聲。他父親又寒著臉笑道:「來,我問你。」

  驚寰怕挨打,只逡巡不敢進前。他父親又大聲道:「來,我不打你,只問這些天你幹的什麼事?」

  驚寰指著案上的白摺子道:「您教我寫字,我都寫了。一天有寫三百行的時候,也有時三百五十行,反正只多不少,請您查看。」

  話未說完,他父親喝道:「誰問你那個?聽說近來少爺不大高興,搬到書房去住了,一步不進內宅。媳婦是我給娶的,我看你這是誠心跟你爹慪氣。要慪氣就大慪一下,索性離了這個家,何必誠心教我受急?」

  驚寰才知是新案又犯了。但料知父親方梗的脾氣,不善於管這些閒事,心裡倒有了把握,就平心靜氣的答道:「爹爹您想,這三百行小字,一點鐘寫二十行,也得十五點鐘。要到裡邊來睡,總要耽誤工夫。要寫少了,又惹您生氣。再說我要是貪戀閨房,違了父命,那真白念書了!您又常教訓我,正在年輕,要保重身體,所以搬到書房去住,正好兩全其美。想教您曉得了,也少生些氣。」

  驚寰的父親原是讀書的古板人,聽兒子說得條條是道,無可駁議,自己又不願說些周公之禮的等等俗套,去勸兒子和兒媳婦去合房,因此倒張口結舌,沒法辦理,只氣得罵道:「滾蛋,滾蛋,你的理對!從此就在書房裡去等死,要進內宅一步,就折斷你的腿!」

  說完又吁吁的喘氣。驚寰心裡暗暗得意,就又垂手稟道:「您要沒事囑咐,我就回書房寫字去了。」

  他父親用手把他推出道:「滾滾,寫你的破字去,寫出朵花來也不過是刷字匠。滾滾!」

  驚寰趁此溜出來,自覺說不出的志得意滿。回頭忽見新婦正立在廂房的遊廊下,知道她方才定會在上房窗外聽消息。自想這一狀定又是她告的,她以為爹爹定然偏向她,總該把我押解回房,誰知爹爹就是不會管這種事。我從此不理你是奉了官,看你還怎樣!想著又動小孩氣,向新婦微擠擠眼,表示自己業已勝利,就跳跳躍躍的跑回書房去了。

  那新婦見驚寰從上房出來,已羞的低下頭,並未看見驚寰的輕薄神色。但是心裡已是難過得很,暗怨驚寰,你怎這樣忍心,你也不看看只這幾天我為你瘦的瘦成什麼樣子了?但分你有一點可憐人的心,也該回心轉意。就不能回心轉意,也該見我個面,容我說句話啊!只顧你這樣咬牙,可教我怎們過下去?回九的那日,只我一個人回母家,已聽了姐妹們許多譏誚,要等住對月的時候,你還不和我好,我怎麼有臉回去?想著一陣芳心無主,忽抬頭見東廂房上的三間佛樓,不由得動了迷信之念,就先回到自己屋裡,洗了洗手,整了整裝,又換了件衣裳,便進了裡廂房堂屋,順著樓梯上了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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