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劉雲若 > 春風回夢記 | 上頁 下頁
二七


  他娘上氣不接下氣的道:「你倒問我?你在外面幹的什麼事!你爹氣的那樣,他那種脾氣,我也不敢勸。」

  驚寰還要說話,這時從外面又跑進一個僕婦,慌慌張張的道:「老爺快去,少爺直打嘴巴!」

  說完才覺得說錯了,忙改口道:「老爺氣的直自己打嘴巴,叫少爺,少爺快去吧!」

  驚寰更慌了,只拉著娘要主意,他娘卻一句話也說不出。驚寰沒法,只得硬著頭皮走出去。

  進了上房,只聽他父親的寢室裡寂靜無聲,便停住了步,手撫著胸口定了定心,才掀簾進去。見自己的父親正坐在床上,面色鐵青,望著地下出神。驚寰知道他父親每次犯脾氣以前,都是這樣,心裡更動了鬼胎,只可沉住了氣,叫聲「爹爹」。他父親頭也不抬,一語不發,驚寰更連大氣也不敢喘,屋裡沉寂得像古洞一樣。須臾,他父親翻翻眼看看驚寰,鼻翅兒動了幾動,輕輕哼了一聲道:「好孩子,你早晚要氣死我,完了完了,我這條老命算交給你了!」

  說完,又吁吁喘氣。驚寰提著心道:「爹爹,您別生氣,我不好請您教訓。」

  他父親一口唾沫吐到驚寰肩頭,手一拍茶几道:「誰是你爹爹,你眼裡還有爹爹?爹爹給你娶媳婦你不要,偏要上外邊掐花捏朵,誠心往下流走。你算給咱們老陸家露足了臉!現在什麼話也不用說,你是給我滾蛋,從此咱們永斷葛藤,再進我的門,就砸斷你的腿。別無可談,少爺你請!」

  說完瞪著大眼看房頂。

  驚寰顫著聲音道:「我哪裡在外邊胡鬧來?您是聽誰說?」

  這句還沒說完,只見他父親霍的從床上跳下來,趕到驚寰身邊,一巴掌先打了他個滿臉花,然後跳著罵道:「你還跟著強嘴,我是混賬王八蛋,誠心冤枉你?」

  說完又是一腳,只疼得驚寰呲牙咧嘴,幹張著口不敢喊叫。這樣屋裡一亂,驚寰的母親原先在堂屋裡生氣,此刻疼兒子心盛,也忘了丈夫的脾氣,就趕了進去。驚寰的父親看見太太進來,鬧得更凶,自己打著自己的嘴巴道:「你們誰要勸,就先宰了我,我寧死也不要這樣的兒子!」

  驚寰的母親忍不住還勸道:「你先沉住氣,哪值得這樣?」

  只這一句,他父親早已一跳多高,喊著找菜刀把驚寰剁死。驚寰的母親嚇得不敢再勸,驚寰也只有哆嗦,不敢分辯,心裡只恨表兄若愚這時又不在家,他還能勸勸。他父親口口聲聲只逼他立刻出門,正鬧得沸反盈天,忽然門簾一啟,新娘子盈盈的走了進來,粉面嬌紅,低著頭穩重端莊的走到他父親跟前,纖手扶著床沿一跪,輕啟朱唇叫了聲「爹爹」,卻不說別的話。驚寰知道她是來替自己求情,心裡更加慚愧。驚寰的父親見新過門的兒媳跪到自己面前,倒覺過意不去,忙道:「你起來。」

  那新娘仍舊跪著,又低聲叫了聲「爹爹」。驚寰的父親又一口唾沫隔著三四尺吐到驚寰頭頂上,頓著腳罵道:「你還有臉活著,你做的事哪一點對得過你媳婦?她倒給你來求情,要是我,臊也臊死了!」

  說著又看著驚寰的母親道:「你先把兒媳婦扶起來,瞧著兒媳婦先饒了他,從今天不許出門,一天給我寫三百行白摺子,少一行要了他的命!」

  又向驚寰道:「滾蛋滾蛋,少在這裡氣我!」

  驚寰還不敢走,他母親推著他道:「你還在這裡惹你爹著急!快去快去!」

  驚寰便趁著臺階溜了出來,一溜煙跑到自己房裡,一倒頭就躺在床上,心裡揣摩這件事是誰向父親走漏了風聲。家裡知道這事的,只有若愚和新娘,若愚想不會誠心害我,她又是新媳婦,怎有這大的臉跟公公說這種話?這大約是若愚不定跟誰嚼說,教父親聽了去,惹出這場風波。從此關在家裡,怎再見如蓮的面?簡直要急死人了!想著便咬牙恨若愚,又焦著心想如蓮,不由得搗枕捶床,長籲短歎。

  沉了一會,他母親進來勸說了幾句就又走了。他母親去後,新娘也躡著腳走進屋裡,坐到對面椅上,向著驚寰輕輕歎了一聲。驚寰臉上一陣發燒,又想不起該同她說什麼,只向她點點頭。那新娘望著他出了半晌神,又移身站起,走到他身邊坐下,低著粉頸,癡癡的向他看,目光中露出無限憐惜。半晌才櫻唇微動,似乎欲言又止,那臉兒卻已微暈嬌紅,無端的露出一種少女的羞色。驚寰此際正在焦煩,無意中享受到這種旖旎風光,也就相喻無言,覺著受了這樣幽默的蜜愛輕憐,似乎足以抵消方才的痛楚。本來人在受了痛苦以後,若有人來慰藉,很容易對著勸慰的人發生感情。

  驚寰雖然苦想如蓮,幾至心酸腸斷,但念到那時新婦曾替自己講過情,給自己解了危難,這時又不出怨言,反倒來相憐惜,身受者哪能不為感動?驚寰向著她呆了半晌,雖沒說話,可是他那半片冰冷的心,仿佛已被新婦的溫存所感化,有些煨熱起來。念到她在家未嫁時,本是個爹愛娘疼十分嬌慣的閨閣小姐,如今嫁過來不到兩天,就受了這些磨折,人家難道就不傷心?不過有眼淚也往肚子裡咽,無論受了什麼委屈也只可容忍,她難受她自己知道罷了!

  人家所以忍著委屈,雖說為著她自己的終身,然而間接還不是顧全我?我這樣狠心,多少有些殘忍。又看著新婦的容貌性格,沒一樣配不上自己,我有這樣一個妻室,和她惺惺惜惜度這一世,也就算豔福不淺。怎奈有如蓮這節事在先,她就是毫不嫉妒,安分守己,也只能承受我一少半的愛情。她若是不容如蓮呢,那只可歸諸紅顏薄命的定數,自己先去怨天公,後怨爹娘,我可顧不得許多了!驚寰由新婦想到如蓮,心裡重添憂鬱,便又把眼一閉,拋開眼前情景,自去思維和如蓮見面的方法。

  沉了一會,忽聽新婦悄聲道:「我跟你說,你別笑話我臉大。幹什麼想不開,非要跟那些下賤人相與?她們哪能有真心?你也想想,咱爹娘只生你一個,又不愁吃又不愁穿,好好的念書上進,出來進去的當大少爺,是多們大的福,誰不望著眼熱?再說我……」

  說著聲音似有些顫動起來,稍遲才接著道:「我雖然不好,也不算太委屈你,只要你……」

  說著把幾個字含糊咽下去,又接著道:「我哪件事能不如你的心,屋裡房外哪個敢不捧著你,何必放著福不享,自找不松心?方才惹得咱爹那要鬧,他老人家打你,我聽著怎麼受?你也替我想想。」

  驚寰閉眼躺著,聽她說話的聲音,漸漸淒慘,十分感覺出夫婦間相愛的真情意。又細味她言中之意,除了罵自己相與的人下賤沒有真心那兩句話聽著刺耳;但又想到她本不曉得自己和如蓮的真相,也難怪如此說。其餘的話可都是情真語摯,哪一個字都挾著恩情,刺入自己的心坎,覺得這種有恩意的規諫,自己尚是初次聽到,不由得竟動了心,幾乎想著要躍起跪到她的身畔,向她懺悔。但腦中倏然又想到如蓮,便自恨道:「我又把持不住了是不是?守著誰就愛誰,我算什麼東西?如蓮真白認識了我,我怎還動這個心!沒有新婦,說不定我跟如蓮就能順理成章的結了眷屬,她真是我們的對頭。再說沒有她,若愚怎會上鶯春院去捉我,自然不致出了今天這局事,更何致鬧得和如蓮不能見面?我還不當她是仇人?這樣想雖然有些喪良心,卻可保穩不再對她發生愛情,就能對得住如蓮了。

  驚寰想著,自覺是得了無上妙法,立刻把心一橫,不再理會她的說話。這時新婦見驚寰仍舊閉目不語,還只當他聽自己的話害了臊,就又款款深深的道:」這教爹娘鬧兩句,也值不得難過。你起來,鬆散鬆散好吃飯。你還沒洗臉呢,起呀,起呀,好……」

  她只說到這個好字,卻沒法稱呼好什麼,又自己紅了臉,幸虧驚寰並未睜眼,還不致十分害羞。又見驚寰雖然衣冠不齊,神宇欠整,但仍不掩他那俊雅的風度,身下的紅衾繡枕,映出那清秀的面龐,滿面含愁,似乎清減作可憐樣子,看著更動了女子癡心。自想這樣的個好男人,我那些姐夫姨姐夫們誰能比得上一半?可惜他的心不向著我,不過年輕的人荒唐誰能免呢?只要我虛心體貼,是塊鐵也能溫熱,等到將來我倆九天回門的時候,把他向親戚姐妹眼前顯露顯露,反正有羡慕的,有生氣的,那時我有多們得意。想著,心裡一陣狂喜,但低頭見驚寰那種冷淡模樣,不免又添心事,便自己心裡叨念道:「他是我的什麼人,他生氣我不會哄麼?為什麼跟他繃著?哄好了就是我的人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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