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劉雲若 > 春風回夢記 | 上頁 下頁
一七


  就走向前將門簾打起。如蓮到底是小孩脾氣,急於要看自己的新房,便第一個走進去,只見這屋裡新裱糊得和雪洞相似,是三間一通連的屋子,寬闊非常;對面放著兩張床,東邊是掛白胡縐帳子的鐵床,兩邊是一張三面帶圓鏡子的新式大銅床,沒掛帳子,床前卻斜放著一副玻璃絲的小風擋;迎面大桌上嵌著個大玻璃磚的壁鏡,擦抹得淨無纖塵,上面排著七個電燈,四個臥在鏡上,那三個探出有半尺多長;幾張大小桌子上,都擺滿了鐘瓶魚缸等類的陳設;那銅床旁立著個大玻璃櫃,櫃的左上方小空窯裡,放著許多嶄新的化妝品,其餘一切器具,也無不講究。郭大娘進房來,一屁股就坐在床上道:「如蓮,我的兒,這間屋子你可合意?」

  如蓮笑著點了點頭。憐寶道:「你幹什麼給她這們講究的屋子?倘若事由兒不好,別說對不住你,連屋子也對不住了。」

  郭大娘道:「這屋子只配如蓮住,好比好花才配的上好花盆。這一堂家具,還是七年前我跟大王四從良洗澡拐出來的哩!」

  憐寶道:「呀,還忘了告訴你,大王四死了。」

  郭大娘笑道:「我早知道。像他那號東西,活著也是糟踐糧食。本來是散財童子下界,財散完了,還不早早的歸位?」

  憐寶道:「當初大王四待你也不錯,怎就這樣的恨他?」

  郭大娘撇著嘴道:「你又說這一套了,通共我才有一顆好心,還是待自己,哪能再勻出好心來待他們。咱們還不都是兩白主義?一樣是雪白的小白臉,一樣是白花花的大洋錢,兩樣俱全,或者能買出我的一點好心。像大王四那塊料,我想起來不罵他就算有良心了。」

  如蓮在旁邊聽著,心裡好生不然,但又不便插言,便向憐寶道:「娘,你們也不告訴告訴我,這裡面有什麼規矩,回頭來了人怎麼辦?」

  郭大娘接著道:「等一會慢慢告訴你,這時先給引見引見姐妹。」

  說著便派老媽將合院的姑娘與櫃上孩子全都請了來。

  不大的工夫,就粉白黛綠的進來了十幾個。如蓮母女連忙都打了招呼。郭大娘坐在床上把手亂指道:「這是彩鳳姐,這是小雲,這是小老四,大老七。」

  這樣挨個的都引見了。憐寶細看這些人,都不怎麼出色,如蓮立在她們中間,更顯得皎皎如月映眾星,把眾人都比下去,不覺心中暗喜。這時郭大娘道:「馮大姐,你也不是外行,我們走,你清清靜靜的把掏心窩的能耐教給你閨女點,也趁這時候你歇歇,沉會兒就沒有歇空兒了。」

  說著就和這些姑娘們一擁走出。這裡憐寶母女果然深談了一會,天夕郭大娘又叫廚房送來點心吃了。到了上燈時候,班子裡燈火點得裡外通明,就和過年一樣,門外小龜也都支好,接著便有客人來到,整整熱鬧了一夜。到了第二日,仍然照樣如此,是羅九一般人捧場,卻鬧出個很大的笑話。笑話如何,留待下文慢表。

  當下只說如蓮在鶯春院裡混了三四日,有時笑得肚子疼,有時氣得天昏地黑,才知道這種生意,說好做,也就洋錢容容易易的進了腰包,說難做,也覺得這各種各樣脾氣的花錢大老爺,簡直沒法伺候,因此倒領略了不少的世故人情。憐寶每日就替女兒當了老媽,打起精神,像個滿堂飛,替如蓮遮避了多少風雨。到落燈後,從櫃上劈下賬來,鈔票裝滿了腰。客人散了,就和如蓮在一床上睡。到底洋錢賺到手裡,睡覺都是兩樣,時常在夢中手舞足蹈,把如蓮鬧得醒來。

  光陰迅速,轉瞬已到了二月初五。這日她母女起床,已是下午兩點多鐘,吃過了班子裡四個碟子的例飯,如蓮就頭不梳臉不洗的坐在床上出神。憐寶見了,不由得問道:「你還困麼?昨夜又看了個天亮,要不再睡一會?」

  如蓮搖搖頭,憐寶又道:「不困你怎又愣了神兒?」

  如蓮看了娘,遲了半晌又道:「我怕……」

  憐寶道:「怕什麼?」

  如蓮道:「這幾天,哪一日都上二三十位客,我倒身不動膀不搖的,您裡裡外外的跑,斟茶點煙的忙,我怕把您累病了。」

  憐寶道:「這倒沒有什麼,煙抽足了,還頂得住。」

  如蓮眼珠一轉道:「要不您回家去歇一天,明天再來,好在今兒也沒有牌飯局,從櫃上借個媽媽使喚,也將就過去了。」

  憐寶聽了笑道:「說得我也太嬌貴了,這一點事也會累著,還用回家去休養我老人家的貴體?我不去。」

  說到這裡,忽然仰頭看了看房頂子,又低頭看看地下,才向著如蓮笑了笑道:「嘔,嘔,我也得回家去看看,明天再來,別辜負了孩子你的心意。其實我在這裡也礙不了事!」

  如蓮原是心裡有病,聽了憐寶最末的兩句話,不由得臉上緋紅,才要說話,連忙又閉上嘴。憐寶見他這樣光景,又接著道:「教我看看要什麼緊?想不到我倒混成礙眼的了!」

  如蓮聽了,立刻臉兒一沉,站起拉著憐寶向外就走,口裡道:「您別無故嚼說人,好心請您回家去歇歇,倒惹出您這一段亂說。好,我也跟您家去。告訴郭大娘,咱不幹了。」

  憐寶見如蓮真急了,知道再逆著她就要大事不好,便嘻皮笑臉的將如蓮又按坐在床上道:「瞧你這孩子,鬧著玩還真上臉。就是你不說,我也打算回家去歇一天,我這收拾收拾就走。你疼娘,難道娘還不懂?」

  說著便拿起木梳攏了攏頭,擦了擦臉,把櫃門鎖了,鑰匙交給了如蓮,道:「我去托郭大娘照應著,我就走了。」

  如蓮斜靠著床欄,並不言語,看著憐寶走出去,便立起來,輕輕走到外面窗側,隔著窗紗向大門口看。哪知等了有半點多鐘工夫,方見憐寶出門坐車而去。

  如蓮才退回身來,在鏡臺旁著意梳洗,還未畢事,就已上了兩三幫客人。如蓮都沒往本屋裡讓,只給他們打個照面。憐寶不在,簷上老媽招待自然差許多事,就都冷淡走了。

  到天夕後,客人來的更陸續不斷,如蓮只是裡外轉磨,心裡暗暗焦急,一會兒去到門口張望,一會兒又到鏡前去撲幾下粉。許多客人都沾不著她的邊,有人問她因何這樣神志不定,她便說我娘家去了多半天還不回來,自己不放心。客人們還真信她是初入娼門,離不開娘,是天性厚處。哪知到了上燈時候,遊客滿堂,如蓮所想望的人,還不見個蹤影,只急得她更坐立不定,向來她是不肯教客拈一下的,此際卻有時拉著客人的手兒出神。到清醒時,卻又撅了嘴紅著臉躲開。一直的過了十一點,人家大半散去,只剩了一幫,如蓮就把他們拋在空屋裡,自己卻坐在本屋裡納悶。又洗了一回臉,上了一回妝,在床上地下的打轉,忽然坐定,自己恨道:「看光景今天他是不來了。只怨我糊塗,只告訴他過了初五再來。過了初五就是初六,還許挨到個初八,十八,二十八,我只傻老婆等呆漢子吧!」

  想到這裡,把盼望的心冷了一半,一咕碌躺在床上,瞧著屋頂發呆,聽著旁邊屋裡同院姐妹和客人調笑之聲,更恨不得把耳朵堵上。沉了一會工夫,忽聽得堂屋裡夥計喊「大姑娘」,如蓮心裡候的一松,接著又一陣跳,暗自瞧料道:「冤家,教我好等,你可來了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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