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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


  這時如蓮正舉著抹滿胰子的毛巾擦臉,閉著眼睛問道:「您給我布的三幫客都是哪幾塊料?」

  郭大娘道:「告訴你你也不認識,反正都是花錢的好客。」

  如蓮道:「不認識我也要問問。」

  郭大娘道:「一幫是大興軍衣莊的穆八爺,一幫是羅九爺,一幫是魯十四爺。」

  如蓮聽到這裡,突然把手巾從臉上揭下道:「這姓羅的可是個四十多歲的黑胖子?」

  郭大娘道:「不錯,他是我們不錯的盟兄弟。你怎麼認識?」

  如蓮一手把毛巾扔在臉盆裡,濺得水花四落,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道:「怎麼認識您先別管,勞您駕,先把這姓羅的給我打了退堂鼓。」

  郭大娘聽了,倒看著憐寶道:「這是為什麼?」

  憐寶卻問如蓮道:「這羅九可是上次松風樓鬧笑話的那個人?」

  如蓮點點頭道:「不是他是狗雞蛋?我大高興的,千萬別叫他來給添堵心!」

  憐寶就把羅九那日在松風樓鬧的笑話向郭大娘述說了一遍,又道:「他的女人那樣凶,他若招呼了如蓮,將來還不定出什麼岔子。我看郭大娘還是給回了的好!」

  郭大娘聽著憐寶的話,早已笑得前仰後合,半天才忍住笑道:「這你們就可以放心。羅九跟那個簪花虎馬四姑,就在鬧事的那一天散了夥。那放窯賬的鐵胳膊華老二,把他們架到我那院裡,約我跟著了事。費了半缸唾沫,也沒了好。馬四姑拼死也不再跟他,終歸由華老二作主,把他們開的三等窯子八寶堂歸馬四姑獨自營業,給了羅九一千多塊錢,又分給他兩個孩子,作為永斷葛藤,第二天早晨還是在我那院裡吃的散夥面。以後馬四姑哪還管得著他的事?」

  說到這裡,如蓮搶著道:「他就是沒人管,我也沒工夫伺候他。」

  郭大娘咂著嘴道:「嘖嘖,孩子,你的意思我明白,羅九那份鬼臉,別說孩子你不愛看,就是我也是得不瞧絕不瞧。不過你要明白,吃咱們這碗飯,恨誰要是一腳踢出去,倒是疼苦他,樂得教他倒個大黴。羅九這小子前幾天把分得的兩個孩子也轉手賣給我,又落了千把塊錢。如今他正有錢沒處花,有黴沒法倒,他又早就迷糊你,樂得不教他都給咱們進了貢,吃他個海淨河幹,遲不了半年,准教他上三不管去當伸手大將軍。俗語說:『烏龜也要嫖,殼兒水上漂。』孩子,你怎這樣想不開?」

  如蓮想了想,忽然噗哧一笑道:「大娘,您真是積世的害人精!您身上暗含著不知道害過多少命案,我依便依您,可是不許這個羅九沾我一下。他要犯毛病,我就惟您是問。」

  郭大娘道:「看你這挑挑揀揀,又吃魚又怕腥,真活脫和你娘當初一樣。」

  說著就向憐寶一笑。憐寶道:「幹什麼你又扯上我!」

  郭大娘又向如蓮道:「孩子,你放心大膽的去和他耍,到了緊要關節的時節,大娘再教給你閃轉騰挪的本領,管叫他蜜糖抹在鼻尖上,聞香不到口。」

  憐寶笑道:「如蓮快拜師傅,你還不知道郭大娘是天津數一數二的水賊,跟她學不了好,壞總可以學的壞到頂,再壞回來。」

  郭大娘也笑道:「咱們是缺唇兒說話,誰也別說誰。我是水賊,你也不是旱岸上的強盜!只瞧你姓馮的門風,你女兒還沒進窯子的門,就先自己預備好了熱客。」

  這時如蓮正面對鏡子,舉著小胭脂棒兒向唇上塗抹,聽了郭大娘的話,那瓜子臉兒立刻變得長了,撅著嘴向憐寶道:「娘,娘看郭大娘,再這樣別怨我不顧面子。」

  憐寶向郭大娘使了個眼色道:「好人,你別再拿我們孩子開心。」

  郭大娘乖覺,便立刻改了口風道:「孩子,這怕什麼?你問問你娘,再問問我,當初誰不是騙大黑臉的錢去填小白臉的瞎坑?俗語說,『坑張三不貼李四,算不得窯姐的兒子。』這本是淌行的事,你又上的什麼臉?」

  如蓮道:「怎麼著也不許說,我們和你們不一樣!」

  郭大娘道:「不說,不說,再說教我三天不開張!現在你別磨工夫,小娘娘該起駕了。」

  如蓮一笑,便換好了衣服,憐寶替她提著個小包袱,三個人出了屋,把門倒鎖了,下樓上了馬車。車夫一揚鞭,不大的工夫已進了餘德裡,只走了一條大街,車便停住。

  如蓮見左邊和前邊都是曲曲折折的窄胡同,走不進馬車,倒都轉折得有趣,暗想聽他們唱昆曲有什麼「人宿平康曲巷,驚好夢門外花郎」,真是古人說得不錯,荒唐鬼們不必見了娘們發昏,只進了胡同,轉也把他們轉迷了心咧!這時郭大娘已下了車,向她們道:「下來吧,胡同裡車進不去。」

  憐寶就拉著如蓮也下了車,三人魚貫進了胡同,拐了個彎,只見這胡同裡兩面對排著十幾座同樣的樓房,門口牆上都貼滿紅紙黑字寫的人名。有幾個短衣的人,湊在牆隅拿著銅子兒撞鐘,三五個粉面鮮衣的小女孩子在旁邊看熱鬧,口裡都雞爭鵝鬥的嘻笑。其中一個女孩忽然回頭瞧見郭大娘,立刻嚇得粉面失色,那樣子似乎想跑又不敢跑,顫著聲音叫了聲「娘」。郭大娘好像沒聽見,也不答言,走到近前,突然甩手就是一個嘴巴,打得那女孩一溜歪斜。郭大娘這才開口罵道:「喜子,你這小鬼,我一欠屁股,你就像你娘的身子一樣,滋溜就出來了。還不滾回去!」

  那女孩一手捂著臉,一手抹著眼淚,就躡著腳溜進路東的一家門裡去。那一群撞鐘的也都停了手,全向郭大娘招呼道:「郭掌班您才回來!」

  郭大娘見這些人都是鄰家的夥計,沒有本班的人,便也淡淡答了兩句,就領著憐寶母女走進方才那女孩跑進的門。

  如蓮因這裡向沒來過,留神看時,那門前左右掛著兩塊大銅牌子,刻著「鶯春院」的紅字,左首牌子旁邊貼著張三四尺長新油的紅紙,豎寫著三個鬥大的黑字是「馮如蓮」,底下又橫著「今日進班」四個小字。如蓮暗想,人說下窯子就算掛牌,大約這紅紙就算是牌了。想著已隨她進了門,只見堂屋裡坐著幾個老媽夥計,見她們進來,全都站起,一個老媽忙把憐寶手裡的包袱接過。郭大娘悄悄問道:「院裡有沒有客?」

  那八仙桌旁邊坐著的一管賬先生模樣的人答道:「樓下滿堂,樓上兩幫。」

  郭大娘便回頭向憐寶道:「咱們上樓去先看看屋子好不好?」

  憐寶點頭。三人便拐進後屋,順著樓梯上了樓。

  樓上堂屋裡也坐著幾個下役的男女,郭大娘指著一間掛雪白新門簾的屋子向如蓮道:「你看,大娘疼你不?連門簾都是給你新制的。」

  說著又轉頭向一個老媽道:「屋裡有人沒有?」

  老媽道:「沒人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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