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劉雲若 > 春風回夢記 | 上頁 下頁


  哪知誓才起完,那少年的影兒依然似乎在眼前晃動,賭氣子又睜開眼,呆呆的看煤爐裡的火苗,心裡才寧貼些。哪知這時節,裡屋又送出些難聽的聲息。側耳聽時,隱約是帳搖床戛,爹笑娘哼。如蓮臉上一陣發熱,忙倒在床上,把被子緊緊的蒙住了頭,口裡低低禱告:「神佛有靈,保佑我一覺睡到大天亮!」

  不料神佛哪得有靈,翻來覆去的更睡不著,身上又發起燥來,只疑惑爐裡的煤著得正旺了。探頭看時,爐裡火勢比方才倒微了些,賭氣再不睡了,坐起來從懷裡拿出條小手帕,放在頸後,把兩個角兒用手指填到耳朵裡,實行她那塞聰政策,便一翻身跪在床上,摘下窗簾,趁著將曉的月色,看那巷裡的破街,癡癡的出了會子神,心裡虛飃飃的已不知身在何所。這樣不知有多大工夫,猛然一絲涼風,吹得她打了個寒噤。收定了心神看時,眼前竟已換了一番風色。原來昨宵今日,這一樣的灰晶晶晴天,在不知不覺間,已由殘夜轉成了清曉。這時才又覺得脊骨上陣陣的生涼,回頭看看床上堆著的被子,覺得可戀得很,不由得生了睡意,玉臂雙伸打個呵欠,便要躺下去。

  這時節,在將躺未躺之際,偶然向街上看了一眼,忽然自己輕輕「呀」了一聲,又挺直身軀,臉兒貼近玻窗去看,只見個獺帽皮袍的人,慢慢的從樓下踱了過去,又向東慢慢轉過彎,便不見了。如蓮心裡一陣噗咚,暗想這身衣服,我認得,可惜看不清面目。他大清早跑到這胡同來幹什麼?這總不是他!又一想,倘不是他,我心裡怎會跳得這樣厲害?可是若果是他,為什麼走到我的樓下連頭也不抬?大約不知道我在這裡住,可是不知道我在這裡住,怎又上這裡來?

  想到這裡,忽然轉念到這胡同裡有許多不正經的人家,莫非他到這裡來行不正道?那他怎麼對得過我!便不由一陣酸氣,直攻到頂心,自己咬著牙發恨。哪知道又見那個人忽然從西邊再轉了過來。如蓮心裡跳得更厲害,看他將要走近樓下,便想要招呼他,又沒法開口。心裡一急,身體略向前一撲,不想頭兒竟撞到玻窗上,乒的一聲響。樓下那人聽見響聲,抬頭看時,二人眼光撞個正著。呀,不是那少年是誰!這時兩人都把臉一紅,那少年低了頭拔步便走,如蓮也倏的把身體縮回去。但是那少年走不幾步,又站住了。如蓮也慢慢的再從玻窗內露出臉兒來,二人便這樣對怔了好一會。

  如蓮想推開窗子和他說話,無奈窗戶周圍被紙糊得很結實,急切推不開。再向街上看那少年,只見他依然癡癡的向上看,只是被晨風吹得鼻頭有些紅紅的。如蓮顧不得什麼害羞和害怕,便向外招了招手,回頭悄悄的下床趿了鞋,走到里間門首,向裡面聽時,周七的鼾聲正打得震天雷響。便又輕輕走出了房間,下了樓梯,到小院子裡,覺得風寒刺骨,只凍得把身兒一縮,暗想,這樣冷的天氣,這傻子來幹什麼?我倒得問問他。

  想著到了門口,拔開插關,才要開門,忽然又想到這扇門外,便是我那兩年來連夢都做的人,開門見了他,頭一句我說什麼?還是該向著他笑,還是拉著他哭?想到又躊躇不敢開門。到後來鼓足了勇氣,伸手拉開了門,身體似捉迷藏一般,也跟著向旁邊一閃。但是眼睛忍不住,已見那人俏倚在對面牆上。只可立住了,探出身子,一手扶著門框,一手卻回過去攏住自己辮兒,想要說話,卻只張不開口。看他時,臉上也漲得似紅布一樣。如蓮嘴唇和牙齒掙扎了半晌,才迸出一句話道:「你冷不冷?」

  那少年通身瑟縮了一下,道:「不。」

  說完這幾個字,兩下又對怔住。還是如蓮老著面皮道:「你進來。」

  那少年想了想,問道:「進去得麼?」

  如蓮點點頭,那少年便慢慢走進門首。如蓮把身一閃,讓他進去,回手又掩上門。那少年進了門,匆匆的便要上樓。如蓮一把拉住,笑道:「往哪裡走?只許你進到這裡。」

  說著覺得自己的聲音高了些,忙又掩住了嘴。那少年趁勢拉住了她的手,問道:「你娘在家不在?」

  如蓮笑道:「你不用管,這裡萬事有我,你放心。我說你姓什麼,家在哪裡住,有什麼人,有……」

  自己說到這裡,才覺得問得太急了,又有些問出了題,把臉一陣緋紅,忙住了口。那少年答道:「我姓陸,名叫驚寰,住在……」

  如蓮又截住他的話頭道:「我先問你,你多們大歲數?」

  驚寰道:「十九。」

  如蓮聽了,低下頭,半晌不語。好一會才抬頭問道:「你成年際總往松風樓跑什麼?」

  驚寰看著如蓮一笑,接著輕輕歎了一聲。如蓮臉又一紅,低聲道:「我明白,我感激你。我再問你,大清早你往這破胡同裡跑什麼?」

  驚寰跺跺腳,咳了聲道:「是你今天才看見罷了!我從去年八月裡知道你住在此處以後,哪一天早晨不上這裡來巡邏!」

  如蓮聽了,心下一陣慘然,眼淚幾乎湧出眶外,便雙手握著他的手道:「可憐冬三月會沒凍死你個冤家!你好傻,凍死你有誰知情!」

  驚寰苦笑道:「到如今只要你看見一回,就不枉了我。我也不如怎的,雖然每天在園子裡和你見面,但是早晨要不看看你住的樓,就要從早晨難過到晚晌。可是向來沒看見你一次。今天是怎麼了,你會大清早起來看街?」

  如蓮點頭道:「今天麼,」說著自己小聲道:「這可該謝謝我這新來的好爹。」

  驚寰聽不清楚,問道:「你說什麼?」

  如蓮笑道:「我說今天是天緣湊巧,該著咱倆人認識。咳,閒話少說,你說你這兩年苦苦釘著我,是想要怎麼樣?」

  驚寰見問,怔了一怔道:「我知道我想要怎麼樣?好容易有了今日,你還忍心跟我假裝。」

  如蓮用牙咬著嘴唇道:「你的心我懂。我的心呢?」

  驚寰點點頭。如蓮接著道:「說句不害臊的話,你可別笑話我。」

  驚寰道:「傻話,我怎麼還笑話你?」

  如蓮紅著臉,自己遲疑了半晌,忽然從懷裡掏出塊粉帕,用手按在臉上,聲音從手帕裡透出來道:「只要你要我,我終久是你的!」

  說完又低下了頭。驚寰一面伸手去扯她臉上的手帕,一面道:「妹妹,妹妹,我從當初頭一次見你,就仿佛曾經見過,直拿你當做熟人。這裡我也說不出是什麼道理,可是總覺得這裡面有些說處,反正我從兩年前就是你的了。」

  如蓮聽了也不答言,只是臉上的手帕始終不肯揭下來,驚寰卻只管動手。她忽然霍的把手帕揭下,露出那羞紅未褪的臉兒,卻噘著嘴道:「你好,沒見過你這樣不認生,見人就動手動腳。誰認識你?還不給我出去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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