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劉雲若 > 春風回夢記 | 上頁 下頁


  說著忽然想起了如蓮,便叫了聲「我的兒,還忘了見你的爹!」

  哪知如蓮已不在屋裡,便又叫了一聲,只聽門外應道:「娘,走麼?我在這裡等。」

  憐寶詫異道:「這孩子什麼時候跑出去?見了爹倒躲了。」

  周七愣頭愣腦的道:「誰的孩子?叫人家見我叫爹,人家也不樂意,我也承受不起,免了罷!」

  憐寶忙目列了他一眼,在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。周七還要說話,被憐寶一握手搗得閉口無言。憐寶便道:「到家裡再給你們引見也好。」

  說完,又和煙館裡眾人周旋了幾句,就拿了隨身物件,領著周七出來。才出了樓門口,便覺背後嗡然一聲,人語四起,知道這些煙鬼起了議論,也不理會。尋如蓮時,只見她正立在樓梯旁,呆看那新粉的白牆。憐寶便走上前,拉著她的手道:「你這孩子,躲出來作什麼?」

  如蓮撅著嘴道:「您只顧說話,也沒瞧見這些鬼頭鬼臉的人,都呲著黑牙向人醜笑。我又氣又怕,就走出來。」

  憐寶道:「孩子,你也太古怪,這裡原是沒好人來的所在。」

  說著一回頭,指著周七道:「這是你的爹。有了他,咱娘倆就得有著落了。」

  如蓮在屋裡已聽明白了底裡,因為替她娘說的話害臊,便躲出來,知道這姓周的便是娘的親漢子,只不是自己的親爹,便含糊叫了一聲。周七也含糊答應了一句。在這樓梯上,便算草草行了父女見面的大禮。三人下了樓梯,出了大明旅社,走在馬路上。

  這時正是正月下旬,四更天氣,一丸冷月懸在天邊,照在人身上,像披著冰一般冷。如蓮跟著一個親娘,一個生爹,一步一步的往北走。又見他夫婦,話說得一句跟一句,娘也不知是怕冷還是為什麼,身子都要貼到這個爹的懷裡,覺得緊跟著走,是不大合式,便放慢腳步,離開他們有七八步遠,才緩緩而行。因為方才在煙館裡看了這一幕哀喜夾雜的戲劇,如今在路上又對著滿天淒冷的月光,便把自己的滿腔心事,都勾了起來。

  心想自己的娘,在風月場裡胡混了半世,如今老得沒人要了,恰巧就從天上掉下個二十年前的舊男人,不論能養活她不能,總算有了著落,就是吃糠咽菜,這下半世也守著個親人。只是我跟了這不真疼人的娘,又添上這個平地冒出來的爹,這二位一樣的模模糊糊,坐在家裡對吃對抽,只憑我這幾分顏色,一副喉嚨,雖然足可供養他們,可是我從此就是天天把手兒彈酸,喉嚨唱腫,將來還能唱出什麼好結果?娘不就是自己的個好榜樣?我將來到她如今的地步,又從哪邊天上能掉下個親人來?

  想到這裡,心裡一陣忐忑,又覺著一陣羞慚。接著又腦筋一動,便如同看見自己正在園子臺上,拿著檀板唱曲的時光,那個兩年多風雨無阻來顧曲的少年,正偷眼向自己看,自己羞得低下了頭,等一會自己偷眼去瞟他時,他也羞得把頭低下了。她這腦筋裡自己演了一陣子幻影,忽然抬起頭來,又看見當天的那一丸冷月,心下更覺著有說不出的慌亂。自想,我和他不知道何年何月也能像我娘和這個爹一樣,見了面抱著痛痛快快哭上一頓,便死了也是甘心。想到這裡,不由自己「呸」了一聲,暗笑道:「我真不害臊,娘和爹是舊夫妻,人家跟我連話也沒說過,跟人家哭得著麼?」

  又回想道:「想來也怪,憑人家那樣身長玉立粉面朱唇的俏皮少年,就是愛惜風月,到哪裡去不占上風?何必三年兩載的和我這沒人理的苦鬼兒著迷?這兩年多也難為他了。這幾年我娘總教我活動活動心,可惜都不是他。若是他,我還用娘勸?可是我也對得起他。」

  她正走著路,胡思亂想,只聽著她娘遠遠的叫了一聲,定定神看時,只見她娘和周七還在那邊便道上走著,自己卻糊裡糊塗的斜穿過電車道,走過這邊便道來,自己也覺得好笑,輕輕的「呸」了一聲,慢慢的走攏了去。憐寶忙拉住她的手道:「這孩子是困迷糊了。我回頭看你,你正東倒西歪的走。要不叫你,還不睡在街上?早知道這樣困,就雇洋車也好。如今快走幾步,到家就睡你的。」

  如蓮心裡好笑,口裡便含糊著答應。

  又走了幾步,便拐進了胡同,曲曲折折的到了個小巷。到一座小破樓門首,憐寶把門捶了幾下,門裡面有個小孩答應。憐寶回頭向周七道:「這就是咱的家了。馬家住樓下兩間,咱們住樓上兩間。東邊一大間,我和如蓮住著。臨街一小間空著,有張木床。咱倆就住外間,叫如蓮還住里間好了。」

  說著門「呀」的一聲開了,黑影裡只見個十幾歲的小孩子,向著人揉眼睛。憐寶問他道:「你娘睡了麼?」

  那小孩朦朦朧朧的也不知說了句甚麼。憐寶等進去,便回身關了門。

  三個人摸索著上了樓,摸進了里間。憐寶摸著了火柴,摸著了煤油燈點上。周七眼前倏然一亮,屋裡陳設得倒還乾淨,有桌有椅,有床有帳,桌上放著女人家修飾的東西,床上還擺著煙具。周七在煙館賭局等破爛地方住慣了,看這裡竟像個小天堂。憐寶笑道:「你看這屋裡還乾淨麼?都是咱閨女收拾的。若只我住,還不比狗窩還髒?」

  周七坐在床上,歎息道:「我飄蕩了這些年,看人家有家的人,像神仙一樣。如今熬得個夫妻團聚,就住個狗窩也安心,何況這樣樓臺殿閣的地方!」

  馮憐寶一面撥旺了煤爐裡的餘燼,添入些生煤球,一面道:「這樣說,這二十年來你的罪比我受得大啊!我這些年,縱然對不起你,幹著不要臉的營生,倒也吃盡穿絕,到如今才落了魄。好在咱閨女又接續上了,只要運氣好,你總還有福享。」

  周七道:「說什麼你對不起我,論起我更對不起咱家的祖宗。到如今前事休提,以後大家歸個正道,重收拾起咱的清白家風,寧可討飯也罷。」

  憐寶聽了不語,只向如蓮道:「孩子,你要困就先和衣睡。等我抽口煙,就跟你爹上外間去。」

  如蓮揉著眼道:「不,我上外間睡去。」

  憐寶道:「你胡說!外間冷,要凍壞了。」

  如蓮笑道:「我冷您不冷?只要多蓋被也是一樣。」

  說著不由分說,就從床上搶了兩幅被子,一個枕頭,抱著就跑出去,就趁裡屋簾隙透出的燈光,把被窩胡亂鋪好。到憐寶趕出來時,如蓮已躺下裝睡著。憐寶推她不醒,心裡暗想:這孩子哪會困得這樣,分明是歲數大了,長了見識,才會這樣體貼她的娘。不由得好笑。又想:今天她既會體貼娘,將來為著別人來和娘搗亂的日子也快到了。不由得又耽了心事。當時便替她把被蓋好,從里間把煤爐也搬出來,才重進里間屋去。

  如蓮原不是要睡,閉著眼聽得娘進去了,又睜開眼望著屋頂胡想。這時正是四更向盡,殘月照到窗上,模模糊糊的亮,煤爐在黑暗中發出藍越越的火苗。被子裡的人,只覺得一陣陣的輕暖薄寒,心裡便慌悠悠的,似醉如醒。

  一會兒隻聽得里間的房門呀的聲關了,接著便有掃床抖被和他二人喁喁細語的聲音,從木板縫低低的透出來。如蓮原是從小兒學唱,雖然心是冰清玉潔的心,怎奈嘴已是風花雪月的嘴,自己莫明其妙而他人聽了驚魂動魄的詞兒,幾年來已不知輕易的唱出了多少。近一二年便已從曲詞裡略得明白些人間情事。到了這時節,才又曉得這初春節候,果然是夫妻天氣,和合時光。

  想到這裡,便覺得自己除了身下有床板支著以外,前後左右,都空宕宕的沒倚靠處,心裡一陣沒抓搔似的不好過,便擁著被坐起來,合著眼打盹。偶然睜開眼看時,只看見屋裡淡月影中煤燈裡冒出的沉沉煙氣,便又合上眼揣想屋裡的情景。想到自己這老不要臉的娘,即刻又連想到自己,連想到這個新來到的爹,不知道為什麼把那惑亂人心的少年又兜上心來。如蓮不由得自己用手在頰上羞了幾下,低聲笑道:「我真不害臊,成天際還有旁的事麼,無論想什麼就扯上他,從哪裡扯得上!從現在起,再想他,教我來世不托生人身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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