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劉雲若 > 春風回夢記 | 上頁 下頁


  金老爺道:「死夠七八年了。可憐三四十萬的家私,臨死落個五更抬,還不是你們姐兒幾個成全的!」

  憐寶正色道:「你別這樣說,他在我身上沒花多少錢,我也沒有壞了良心害他。這裡面冤不著我!」

  金老爺點頭道:「這我知道。只花靈芝和雪印軒、郭寶琴那幾個就抄了他的家。想起當初同嫖的人,都沒落好結果,如今只有我是剩下的。聽說何靖如也死過七八年了,有個少爺接續起來,家業還很興旺。他那少爺也是好玩,前些日我還常見。他名字是叫什麼……什麼,咳,看我這記性!原在嘴邊,一時竟想不起。」

  憐寶笑道:「管他叫什麼!當初何靖如那個老鼠膽子的人,弄外宅就像犯王法。他家裡人始終不知道有我,我也不明他家裡的內情。如今我們如蓮又不是男孩,沒的還想教他認祖歸宗去分一份家產?所以我對於老何家的事,絕不打聽。要不為你是熟人,我也絕不提起。」

  說到這裡,只聽如蓮叫道:「娘,還唱不唱?不唱走吧!」

  憐寶道:「孩子倦了,舊人見面,談談比唱不強?還唱什麼?倦了咱走,現在幾點鐘了?」

  金老爺聽了她末一句話,不由笑道:「難得你這些年還沒改了你那河南口音。」

  又向眾人道:「你們聽她口裡的幾字和鐘字,跟周七一樣不?」

  說完用眼睛去找周七,只見那破沙發上卻沒有。向左看時,周七卻正靠在煙榻旁邊一個小立櫃上,眼睛直直的向馮憐寶傻看。金老爺笑道:「周七這小子又直了眼了。你們是落在江湖內,俱是窮命人,就認個鄉親也罷。」

  那周七似乎沒聽見金老爺的話,突然搶上兩步,向馮憐寶叫道:「噲,這位嫂子,你可是河南龍王廟鎮上的人?」

  那馮憐寶被他驚得一跳,忙立起來,口裡答應道:「是呀!」

  眼睛卻細細向他打量。周七又問道:「你從家鄉出來有多少年?」

  馮憐寶忽然淚汪在眼圈裡,怔怔的道:「我先問你,你可姓周?」

  周七點點頭,又往前湊了一步。馮憐寶又顫聲問道:「你的學名叫大勇?」

  周七聽了,不由分說,便搶上前把她攬到懷裡。憐寶只帶著哭音叫了聲「我的……」

  頭兒已緊緊抵到他的胸前,口裡再也發不出聲音,眾人見她只有肩頭微微的顫動。周七卻張著大嘴,掛著兩行眼淚,一隻手向金老爺比劃著,口裡模模糊糊的道:「我倆二十年,……二十年……」

  如蓮忙從椅子上立起,在一旁發悶,自己知道娘當年是天津有名的紅倌人,恩客多得比河頭魚鱉還多,只當又遇見什麼特別恩客,又要給自己憑空添個幹爸爸,心中委實不大舒服。

  闔煙館裡人見他二人這般情景,都測不透底細,不由得交頭接耳,議論紛紛。只有金老爺是個玲瓏剔透的人,聽言察理,早瞧科八九分,便勸道:「你們夫妻離散了二十年,如今見了面,真是大喜,還哭什麼?各人肚裡裝的委屈,等回家去哭上十天半月,也沒人管,何必在這裡現象!」

  周七和憐寶原是一時突然激於情感,才抱頭一哭。如今聽了金老爺的話,才各自想到自己是年近四十的人,在人前摟到一處,不大像樣,便一齊鬆手離開,臉上都是一紅。周七用袖子拭著眼淚道:「從那年咱從家鄉逃出來,路上沒遇見土匪,卻遇著亂兵。我被亂兵捉了去,你怎樣了?」

  憐寶歎道:「咳呀,提不得,你被兵捉了走,我教他們按在地下,剝了衣服,在河邊柳樹下,一個挨一個的,把我……」

  周七頓著足,掩著臉道:「我懂得了,你少說得這們細緻,虧你也不嫌難看。」

  憐寶道:「如今還嫌什麼難看?要這樣臉皮薄,你媳婦這二十年的事,臊也把你臊死了。」

  周七點頭道:「對,對。我混,我混!如今還講他媽的哪門子清白,真是想不開!你說,你說。」

  憐寶說:「這你還明白,命裡該當,教我一個婦人家有什麼法子?那時教他們幾十個大小夥子收拾得快要沒了氣。咳,你忘了那時我才十九歲呀!後來他們見我渾身冰涼,只當已死,便拋下我去了。我在河邊上不知道發了多少時候的昏,後來被咱村裡於老佩看見,把我救了,沒法子只得跟了他。哪知道小子壞了良心,把我帶到天津,就賣到窯子裡。」

  說到這裡,忽從外面又來了幾個煙客,佟雲廣知道他們這樣拉鉤扯線的說,煙客都迴腸盪氣的聽,不知到什麼時候才完。這一堂客還不賴到明天正午?先來的不肯走,後來的等不得,營業怕要大受損失,便借題開發道:「周老七,你們夫婦重逢,這是多痛快的事,還不回家去敘敘二十年的離別,在這裡聊給旁人聽作甚?」

  金老爺聽掌櫃的說話,明白他的意思,也趁波送人情道:「周七,你們回家吧!明天還一同來,我請客給你們賀喜。」

  馮憐寶是個風塵老手,有什麼眉高眼低瞧不出來?明知掌櫃是繞彎攆他們,便向周七道:「咱們走吧,你住在哪裡?另外可還有家小?」

  周七苦笑道:「呸,呸,呸!我都沒個准窩巢,哪裡來的家小?咱們離開多少年,我就光了多少年的棍。如今煙館賭局就是我的家,裡面掌櫃就是我的家小。想住在哪裡便是哪裡,還不用開住局錢。」

  說到這裡,那邊佟雲廣喊道:「周七,你要說人話,不看你太太在這裡,我要胡罵了!」

  周七笑道:「佟六哥,你多包涵,怨我說溜了嘴。」

  便又接著向憐寶道:「你住在哪兒?我去方便不方便?」

  這句話惹得金老爺大笑道:「男人問他媳婦家裡方便不方便,真是新聞!周七這話難得問得這麼機伶,倒教我聽了可歎。」

  那憐寶擦著眼淚笑道:「哪怪他有這一問?若是早幾年見面,我家裡還真不方便,如今是清門淨戶的了。」

  周七聽著還猶疑,憐寶笑道:「女人只要和煙燈搭了姘頭,什麼男人也不想。這種道理,你不信去問旁人。」

  金老爺從旁插言道:「這話一些不錯。要沒有煙燈這位伏虎羅漢,憑她這虎一般的年紀,一個周七哪裡夠吃!」

  憐寶道:「金三爺,你還只是貧嘴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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