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劉雲若 > 春風回夢記 | 上頁 下頁


  他正說著,忽然隔壁一陣弦索聲音,悠悠揚揚彈了起來。立刻大家都打斷了話頭,只聽弦索彈過一會,便有個女兒家的一串珠喉,和著弦索緩聲低唱。金老爺幼年原是風流子弟,吹打拉彈的慣家,這屋裡只有他一人聽得最入神。只聽得唱到首句頭三個字「……劍閣中……」

  便擺手向眾人道:「聽,別作聲!這是子弟書裡的《劍閣聞鈴》。」

  這時那屋裡人又接著唱道:「劍閣中有懷不寐的唐天子,聽窗外不住的叮噹作響聲,忙問道:『窗外的聲音是何物也?』高力士奏是林中雨點和簷下金鈴。唐天子一聞此語長籲氣,這正是斷腸人聽斷腸聲。可恨這不做美的金鈴不做美的雨,怎當我割不斷的相思割不斷的情。」

  唱到這裡便歇住了,只有弦索還自彈著。金老爺便喝了個沒人知情的隔壁彩,回頭向佟雲廣道:「好動人的唱兒!你知道這唱的是誰?」

  佟雲廣道:「隔壁住的是個行客,也沒有帶家眷,這唱的大約是現招呼了來。」

  金老爺點點頭,道:「我想絕不是娼寮裡的人。現在盛行著西皮二簧時調大鼓,誰還學這溫三七的子弟書?這個人我倒要見識見識。」

  說著就叫過煙館裡的小夥計道:「趙三,你到外面向茶房去打聽,這隔壁唱的若是個賣藝的人,回頭那屋裡唱完了,就叫她到這屋裡來。」

  趙三答應自去。

  這時那屋裡又唱起來,金老爺更是聽得入神,不想那邊沙發上的周七,卻聽得連聲歎氣。金老爺轉頭來看著周七,只見他不只歎氣,眼角裡卻還汪著淚珠,不覺詫嶼道:「周七,憑你這樣一個粗人,還懂得聽鼓兒詞掉眼淚,替古人擔憂,這倒怪了!」

  周七擦著眼笑道:「我哪懂得什麼鼓兒詞鑼兒詞?只因方才馬先生說話,勾起我的心思,又聽得那屋裡唱的聲音像哭一樣,不知怎的就心裡十分難過,倒被你金老爺見了我的笑。」

  金老爺便不再言語。沉一會兒,那隔壁已是紅牙拍罷,弦管無聲,這屋便又高談闊論起來。

  金老爺聽了曲子勾起色迷,又犯了酸,自己唱道:「已聞佩響知腰細,更辨弦聲覺指纖!這個人兒一定不會粗俗,想是個蘆簾紙閣中人物也。」

  大家正莫明其妙地看他酸得可笑,忽然小夥計趙三推門進來,向金老爺道:「唱的是母女倆,倒是賣藝的,隔壁從雜耍園子後臺叫得來,現在完了要走。聽說是兩塊錢唱一段,你叫麼?」

  金老爺聽了價目,想了想,咬咬牙道:「叫進來!」

  那趙三又出去了。不一會,從外面引進兩個女人。金老爺見頭裡走的是個將近四十歲的婦人,身上穿著舊素青緞子棉褲襖,手裡提著個用藍布套著的弦子和一個花絨鼓套,面貌雖然蒼老,但就眉目位置上看來,顯見年輕時是個俊人。後邊的那一個,因為緊跟在婦人背後,面目被遮得瞧不見,只看得一隻絕白膩的玉手,和藍庫緞皮袍的衣角。趙三向金老爺一指,那婦人向他點了點頭,身體向旁邊一閃。金老爺立刻眼前一陣發亮,只見一個十六七的苗條女郎,生得清麗奪人,天然淡雅,一張清水瓜子臉兒,素淨得一塵不染,亭亭玉立在這滿堂煙鬼中間,更顯得光豔耀目,把屋裡的烏煙瘴氣,也似乎照得消滅許多,望去好似那三春煙雨裡,掩映著一樹梨花。金老爺看得都忘了自己的年紀,無意中摸到自己口上的短須,才覺自己是老頭子了,餓虎撲羊式的先和這十六七女郎攀談,不大合式,便轉頭向那婦人道:「請坐請坐。」

  那婦人不客氣,一屁股坐在煙盤子前邊金老爺身側,一面向那女郎招手道:「煙館裡就是這樣不寬鬆,你不要氣悶,孩子,來,來,坐在娘腿上。」

  那女郎搖搖頭,低聲道:「不,我站著好。」

  這時趙三已搬過一把椅子來,那女郎也便坐下,卻把兩隻手都籠到袖口裡,低頭看衣襟上的細碎花紋。金老爺便向那婦人道:「方才隔壁可是你們這位姑娘唱?」

  那婦人道:「正是。隔壁那位客人,一陣高興,叫我們來唱買賣。可巧園子裡的師傅都忙,我便綽了把弦子跟了來。誰知客人竟要聽這八百年沒人理的子弟書,要不是我跟來,還抓了瞎。」

  金老爺眼珠轉了幾轉,看看婦人道:「方才弦子是你彈的?」

  那婦人點點頭道:「教你見笑!」

  金老爺用手一拍大腿,笑道:「噯噯,我認識你!你是當初六合班的馮憐寶。除了你,女人隊裡誰有這一手的好絲弦?提起來有十二三年不見了,聽說你是跟了人,怎麼又幹了這個?你見老了,面貌也改的幾乎認不得。」

  那婦人道:「抽大煙就把我改骨換了胎,怎麼會不老?二爺你眼力還好!」

  金老爺笑道:「你別這樣稱呼,你可還認得我?」

  婦人慢慢搖頭道:「倒是面熟,一時想不起來。」

  金老爺道:「咱們曾一處玩了一二年,你還記得跟大王四同走的金老三?」

  那婦人向他看了半晌,忽然把他肩膊一拍道:「你就是金老三呀!煙燈上可真把你燒老了,不說簡直認不出。哪裡還有當初一點的俏皮樣子!想起咱認識的時節,真像做夢一樣。」

  金老爺也歎息了一聲,指著那女郎問她道:「你這個孩子是新制還是舊存?」

  那婦人也瞪了他一眼,道:「你少胡說!你不記得麼?我嫁過一回人,那是那個鹽商何靖如。他弄我當外宅不到一年,因外面風聲不好,又把我打發出來。這孩子是跟他在一處懷的孕,後來又落到窯子裡才生的。到大王四認識我的時候,她才兩歲。你忘了你常抱著玩的那個小鳳麼?還記得她三歲生日的那天,大王四送了一個金錢,你亦買了副小鐲子。如今改名叫如蓮了,只仗她發賣喉嚨養活我。」

  說著就叫道:「如蓮,見見你的幹老金三爺!」

  如蓮在椅上欠欠身,只鞠了個淺躬。金老爺坐在煙榻上也連忙還禮,一面向那馮憐寶笑道:「你別教她這樣稱呼,看大王四在陰間吃醋!」

  憐寶驚愕道:「怎麼說?大王四死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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