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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三


  柔安說:「他今夏不能回西安。他這次是逃出來的。」她大略把楊主編被抓去槍斃的事情說了一遍,李飛又補上遏雲被扣、逃脫的經過。

  杜忠搖搖頭,眼睛炯炯有神。

  「我寫那篇文章也許魯莽了一點,」李飛說,「不過總該有人說句話呀。」

  「你做得對。我很高興你不是國民黨。」

  「當然不是。」李飛生氣勃勃地說,「我是不搞政治的。」

  「或許我們的看法差不多。到我房間來談。」杜忠把椅子推開,站起來,一面摸鬍子,一面充滿興趣打量這位年輕人。

  「你什麼時候走?」大家走出餐廳,他問道。

  「我回程先去蘭州。然後再到肅州去見馬仲英將軍。」

  回到房裡,杜忠叫李飛坐下,自己拿著一杆水煙,坐在一把低椅子上。僕人送來毛巾和茶水。柔安坐在床上,手臂搭著床板。

  燈光映出杜忠的白髮,他正抽著煙。看到老人家把冒煙的紙卷吹燃,點上煙管,真是一大享受。管底的水咕咕響,他吐出一股藍煙,似乎很滿意。他一邊談話,一邊繼續點煙、抽煙,每裝一次抽一兩口。

  「柔安說,你是頗有名氣的作家哩。」他對李飛說,「你寫哪一類的文章?」

  「我在報上寫白話文。」他看見老人眼中的神采黯淡,馬上又說,「不過一個人若要寫好白話文,非精通古文不可。」

  「最重要的是深厚的文學根底和古代偉人的想法。你讀古詩吧?」

  「我讀詩消遣,但不是寫詩。」

  「或許你看過我替主席衙門所寫的對句。就掛在接待室裡。」老人眼睛突然一亮,似乎在享受一個好玩的秘密。

  「我見過。我記得是杜甫的兩句詩。看過的人都欣賞您那一手好字呢。」

  「你看法如何?」他臉上充滿神秘,「你記得內容吧?」

  柔安很緊張。

  「嗯,我記得。」他念出那兩句詩:

  松悲天水冷,
  沙亂雪山清。

  「這兩句充分描寫出西北塞外寒地的風光。天水和雪山對得好極了。」

  杜忠很滿意,柔安也露出輕鬆的笑容。父親說:「杜甫這首詩是送一位郭中丞來這兒當節度使,當時本區戰禍連連,胡人又燒殺擄掠。我寫那副對句是有作用的。你猜得出我的意思嗎?」

  「猜不出來,老伯。」李飛說。

  老人又抽一口煙說:「不錯,我想你猜不出來,也沒有人猜得出來。我可不存心奉承誰。主席本人當然不懂。他的賓客和國民黨的青年也看不出隱藏的意思,所以沒出問題。如果他們知道,他們早就會拿下來了。」

  李飛想了一會兒,專心地回憶全詩的內容,突然他想起後面有兩句,意思大白,不覺格格笑起來。

  「你看出我的意思了吧?」老人家微笑說。

  「是什麼?」柔安莫名其妙,但是很高興。

  李飛歇了一口氣說:

  廢邑狐狸語,
  空村虎豹爭。

  「楊主席若發現這兩行詩的隱喻,不氣瘋才怪呢?」「虎豹」顯然是指軍閥和那批貪官污吏。

  「你必須保守秘密,讓他們把這副對聯掛在客堂上讓主席得意洋洋。」

  「楊主席和我向來沒什麼交情。等他發現了,連您都不待在西安囉,杜老伯。」

  杜忠很高興有人能和他談杜甫的作品,就開始吟誦古詩,沉迷在另一世界裡。

  「杜甫在天水府附近待過一段時間。」他說。然後他吟出下列的詩句:

  黃河北岸海西軍,
  椎鼓鳴鐘天下聞。
  鐵馬常鳴不知數,
  胡人高鼻動成群。

  萬里流沙道,
  西征過北門。
  但添新戰骨,
  不返舊征魂。

  「當時維吾爾族進入甘肅和陝西,和唐室聯盟,戰後很多人就住下來了。所以今天本省才有那麼多回人。」

  老人談得極投趣,李飛恭敬聽著。柔安以李飛為榮,很高興他得到學者老爹的器重。

  「可惜你馬上要走了,」她父親說,「我真想和你多談談。你會去很久嗎?」

  「我不知道。我有任務在身,而且要等西安的風險過後,才能回家。楊主席的脾氣其實還不錯。也許您或柔安的叔父能替我說說情。」

  「我知道。主席夫人比她丈夫精明多了。其實她在統治陝西政府。你避開一段時間,我想我能設法讓你平安回來。至於回教的問題嘛,你不必走那麼遠。也許變亂會傳到三岔驛。」

  「咦,您覺得會出事。」

  「我們漢人對回人一向不公平。他們一直忍受政治的壓迫。一旦掀起變亂,回變的號角一響,就會像大火,蔓延不息。我看過冷血的大屠殺,無辜百姓、婦孺,都不能倖免。我年輕時候曾見過西寧的變亂。屍體堆積如山,路邊、門坎,到處可見。一堆血淋淋的人體與焦骨;有些是被殺死的,有些是餓死的。肥了野狗,飽了兀鷹,整個山谷充滿了死屍腐肉的臭氣。空無一物的城鎮,倒塌的煙囪,和杜甫詩裡寫的一模一樣。我父親一手拯救了這個地區,才沒有發生民族仇殺的大悲劇。你們現在該去看看回人的山谷,如果暴風雨從那邊吹起,你們也不會吃驚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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