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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二


  「坐吧,」杜忠意外聽到多年沒聽見的優雅辭令,便和顏悅色地說。李飛用「令愛」來稱呼柔安,顯得自然而莊重,不讓人覺得太隨便或太輕浮。

  老人家和年輕人接著寒暄了幾句。杜忠看出女兒和這位青年說話,眼中充滿柔情。老人家談興正濃,思想也很活躍。他額上青筋暴露,眉毛邊、眼皮上顯現出深深的皺紋。他精神飽滿,血色紅潤,看不出有什麼病容。

  他轉向女兒說:「你們倆走了一天,一定累了。看過你們的房間沒有?」

  柔安和李飛轉身離去。走到門口,父親叫住她說:「叫廚師做一點菜,熱幾兩米酒。送到樓上飯廳去。安頓好了,就來找我。我要和你談談。」

  柔安十分鐘就回來了。她父親穿著她所熟悉的深藍寬袖緞袍,坐在椅子上,腳上還是那雙兩層隆線的舊式布底鞋。

  她看看房裡的陳設。這是本樓的上房之一。木頭地板上鋪著厚厚的舊毯。牆上掛一副絲底聖像,名叫「唐卡」,以工筆繪出佛教傳奇的故事。角落裡有一個銅制火盆和一個大銅壺。小茶几鑲著精雕的畫板,上面放一個大嘴的西藏茶壺,和幾隻細雕的銀茶杯。好多件長袍掛在牆上。門邊的竹椅上有幾件髒衣服。上斜的窗框旁立著一張長桌,硯臺、毛筆筒和兩件乾淨的衣服就放在上面。柔安看了很難過。憑女人的利眼,她看出他父親的白內衣領子、袖子都發黃了,和他以前由山西回家的時候差不多。唐媽洗了兩三次,領口才恢復原來的白色。

  「你在這裡過得很舒服?誰侍候你?」柔安問道。

  「我過得很舒服。我有一個傭人。等你住熟了,你就知道這是一個好地方,不像三岔驛老屋那樣寂寞。廟裡總有事進行著。」

  「你整天幹什麼?」

  「讀書、散步哇。我教幾位僧侶讀漢文。這邊也有漢人。上個月我應喇嘛首領的要求,抄了一份金剛波羅蜜經給他。這種工作很舒服。」

  她打開春梅送的一包中藥。老人仔細看了看,用燈光照了照人參,說是上等貨。

  「他們上元節送的一包,還沒用完哩。」

  柔安眼中現出憂慮。「只有三片,不過二三兩。沒有人替你燉嗎?」

  「太麻煩了。我切一小片,含在口裡。這樣也不錯啊!」

  「你寫信說病了。我好擔心。」

  「我現在好了。有天起床,突然暈倒。老杜發現我倒在地板上,才把我扶上床。第一次發生這種事情,我想是年紀大的關係。我一點知覺都沒有。」

  「我想你在這邊得不到適當的照顧。爸,求求你回家吧。你應該看醫生。家裡有唐媽替你燉藥,照顧你的起居。」

  她說了不少家裡的情形,又說:「你不要討厭春梅。我來之前,她和我談了不少話。她只想到我們杜家的利益。現在是她當家。叔叔決定給她一個兒媳婦的名分。」

  「我一點也不討厭她。很高興她有了正式的名分。一開始就是我弟弟的錯。她對你還說了些什麼?」

  「她說她很擔心,祖仁無子,我們家人丁又不旺盛,你和叔叔年紀都這麼大了,風水會輪轉的。」

  他眼中現出詫異的眼神:「真沒想到她看得這麼遠。她說得不錯。」

  「你這話什麼意思,爸爸?」

  「看看我弟弟的作為。你祖父在三岔驛留下了好名聲,光榮的名聲。現在你叔叔建水閘,切斷了山谷的水源。如果我不設法阻止,老天會懲罰我們杜家的。我慚愧得簡直無地自容。我們接下你祖父的遺產,大湖和城中的一大筆產業。但是我弟弟不明白,真正的遺產是好名聲,是人民對杜家的尊崇和敬意。我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,知道事情總要發生,天理永遠存在。我在這邊比較舒服,不必看我弟弟的嘴臉。」

  父親停下來,摸摸鬍子。柔安察覺到他的目光,就正眼看他。他說:「談談這位陪你來的李先生吧。他是不是某一種政客?」

  柔安臉色突然嚴肅起來:「不,他是替報社寫稿的作家。人很聰明,名氣也不小。」

  她小臉漲得通紅,唇邊也泛起了微笑。

  「你認識他多久了?」

  「兩個月左右。」她低下頭,眼中漾起一縷柔情,又抬頭顫聲說,「爸爸,我瞭解他,也愛上他。我約他來這裡,就是要你見見他。他開頭難免害羞,等你認識他,就會喜歡他了。」

  「他很有禮貌。古文學的修養如何?」

  「還可以。但是,爸爸,現在的年輕人絕對比不上你。他很聰明,學得也很快。可是他不敢來見你,因為你是大學者嘛。」

  父親看她激動的表情說:「好,我們再看吧。」

  * * *

  喇嘛廟的黃昏並不如想像中那麼寂靜、荒涼。小鳥的晚唱,烏鴉的嘎啼,老鷹盤桓的尖叫,與僧侶念佛的鐘鼓聲融合在一起。廟壇上傳來嗡嗡的人聲,低長的螺角和木魚聲,反映出晚禱的氣氛。

  喇嘛廟好似一座小城。俗人區是給香客和嘉賓用的,裡面有不少男女,涼臺的木板也不斷傳出過客的腳步聲。

  晚餐時柔安愉快地坐在一張小方桌旁,父親在她旁邊,李飛坐在她對面。她已經脫下長袍,穿一件深紫色的外衣和黑色的棉褲。她看見父親給李飛倒了一杯酒,李飛畢恭畢敬地站起來,用雙手去接。她從來沒看過李飛這樣拘謹。

  吃完飯,她說:「爸爸,我今年夏天就畢業了。我要你來參加典禮。李飛要遠行呢。」

  「去哪裡?」父親馬上問道。

  年輕人回答說:「去新疆。報社要我去,我自己也真的想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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