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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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倦游歸來,在西安住了一年左右。他一向沉默寡言,專心研究,和女兒住在一起,不願與弟弟討論生意。他還是家中的長者,吃飯時仍然坐首位,他寧可把俗務交由弟弟掌管,彼此沒有別的話可談。他對地方和中央政治都懷著一笑置之的態度,自覺是退休的官員,對下一代的鬧劇沒有什麼好感,總覺得他們無藥可救。他不參加社交活動,不久地方要人都知道他要永久告別政壇了,也就不再打擾他了。 他看不慣范林經商的態度,但卻不說半句話。他最痛心的是家裡的情形。當然,他看不起祖仁,雖然他接受了西方教育,卻連一封中文信都寫不好。也不只祖仁一個。杜忠對他談論古典作品,簡直是對牛彈琴。就他來說,大夫的第三代已經變成文盲了。「大夫邸」第三院他父親的藏書室已經佈滿了塵土。 現在他只關心自己的女兒,她是他唯一的希望和安慰。他們父女之間有一種獨特的情感。他把一切傳給她,教她書法的奧妙,陪她讀唐詩,告訴她五十年前偉人的軼事,像曾國藩啦,張之洞啦,左宗棠和李鴻章啦,這些人的故事深深迷住了柔安。 前年夏天他曾經約一個年輕人到西安。小劉是他在孫傳芳手下當官時認識的,他把他當做女婿的人選,因為小劉的古文造詣非常出色。他鼓勵他到西安,雖沒說要去見他女兒。小劉也心照不宣。但是小劉嬌生慣養,從小受母親的嬌寵,連夏天也穿上毛衣,穿長袍。小時候他只要打一聲噴嚏,母親就給他加一件衣服,第二聲又加一件,第三聲又加一件,結果他搖搖晃晃,走都走不穩。九月一來,他母親就把他房間的窗戶封得死死的。柔安只看他一眼,便知道自己絕不會嫁他,甚至不肯看父親的面子。後來小劉回上海,事情也就過去了。 去年秋天杜忠來到三岔驛。後來參觀喇嘛廟,竟一見鍾情。冬天他沒有回去。當然三岔驛和丁喀爾工巴廟之間的峽谷被雪封住也是原因之一。乾爽的空氣,雪峰群中的山谷,博學和安詳的氣氛,使他覺得這是一個理想的隱居地。 丁喀爾工巴廟是寺院,也是大學,正在訓練一千八百位年輕的喇嘛,有正規的課程,也有學位。他能和這些博學僧侶討論佛理和玄學,中國其它地方的和尚很少有這樣的修養。他們大多只會燒香念佛。這裡的學生都須經過嚴格的推理和玄學訓練,有些專攻醫藥,有些專攻西藏或中國曆法。除此之外,還有特殊的體育訓練包括十一月晚上在陽臺上站幾個鐘頭。 他真想再看到他的女兒。她長得很快,和自己的骨肉談天,總覺得心意深契。只要來喇嘛廟一次,她會喜歡的。而且,她今年夏天就畢業了,他心裡盤算著未來的計劃。有一天早晨他突然昏倒,自覺來日無多,忙寫信叫她來。 * * * 馬夫牽馬走下山路。柔安說,下馬步行可能舒服些。此刻寒風刺骨,夾著陣陣松香。小路穿過松林,筆直通向橫切山谷的小溪。吊橋的另一端有一排石級街道,沿著密密的白平房斜向坡頂。廟宇的牆垣高五十尺,長兩百尺,四邊都是尖塔,由斜斜的地面高聳數百尺。一排寬石階通向一個大平壇,邊緣有石台,默禱旗插在上面,隨風飄揚。 他們付過馬資,進入廟宇的內院,問一個負責接待的和尚,三岔驛來的杜先生在哪裡。 「你是杜先生的女兒嗎?」和尚問她,「他要我們招呼你。」 柔安的父親在這兒受到學者的禮遇,也被視做喇嘛首領的貴賓。 「他是不是病得很重?」柔安用焦急的口吻問。 「不,不見得。來吧,我帶路。」這個和尚雖然是藏人,卻說得一口流暢的漢語,他被選為接待人,這是原因之一。廟內傳來僧侶祈禱的嗡嗡聲。 廟院有一道側門,通入一間兩層樓的裡屋,陽臺向著鋪石的院子。柔安心一直跳,口幹,胸中充滿複雜的情緒。她覺得有一點罪過,竟讓父親一個人住在離家這麼遠的地方。他病情如何?是不是蒼老了? 僧侶領他們爬上一道褪了色、有屋頂的樓梯。柔安停下來看看李飛,用手攏好他額上一撮散落的頭髮。 僧人掀起一塊藍布簾,說杜小姐來了。木窗關著,桌上擺了一盞銀燈。李飛看到一個白衣老人坐在床上,正在抽一管白銅木煙。燈光映出白髮和垂胸的白須。杜忠把銅煙管放在桌上,眼睛向他們這邊露出炯炯的光芒。李飛退後一步,柔安沖向床前。 杜忠伸手把她拉過去,用低沉、愉快的聲音說:「柔安,真高興你來了。」 柔安咬咬下唇,強忍欲落的淚水:「爸爸,你好嗎?」 「很好。前幾天出了一點小事,我們待會兒再談。我已經一年沒看到你了。」 他的眼睛轉向暗處佇立的陌生人。柔安馬上說:「爸爸,這是李飛先生。他一直想認識你。」 杜忠詫異地端詳這年輕人好一會兒。他猜一定是女兒的密友。他喜歡那雙濃眉下清晰的目光和坦率的眼神。 李飛想起柔安的吩咐,就上前鞠了一個躬。他儘量注重禮節,給對方良好的印象。他用自信的口吻說出一段客套話。 「我早就想聽聽您的教誨,可惜一直沒有這份榮幸。承蒙令愛帶我來見您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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