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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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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姑爺」這個名詞,她覺得好順耳。 她匆匆梳洗,穿上一條棉褲,她知道去喇嘛廟的途中一定很冷。對著一面破舊的鏡子,她看見自己眼神發亮,在唇邊抹了淡紅色,又選了一對珊瑚耳環戴上,希望他會喜歡。她想到香華和她的同學們,自覺很幸運。今天她要帶李飛去見她父親,她以他為榮。李飛舉止穩重,目光炯炯有神。他一開口說話,總叫她有點茫然。她覺得,全西安市沒有一個青年的頭腦比得上他。她回頭看到小幾上的半杯冷茶。屋外的河岸已經擠滿捕魚歸來的漁夫。她幾乎有點奇怪,他們的生活一如往昔,晚上照著他們戀愛的那顆「哨兵」也似乎無動於衷。 聽到敲門聲,連忙打開。李飛穿著厚厚的藍袍站在門外。他把手擱在她肩上,想要吻她。她對他眨眨眼,趕快看看站在他身後端早餐來的達嫂。她把門打開說:「來看看漁船入港吧!」他們越過甬道上的椅子,來到陽臺上。她指著河岸,他卻打斷了她,在她額上匆匆一吻。她覺得這一下很像新郎的晨吻,心裡好高興。 他們吃過稀飯,準備十點鐘動身。柔安在頭上圍了一條羊毛圍巾。 阿三雇來的兩匹西藏小馬已經在花園裡等候了。西藏馬夫頭戴尖帽,身穿羊皮襖、軟皮靴。羊皮白天當襖子穿,晚上當毯子蓋,腰部系得緊緊的,只穿一肩,一邊的袖子長達膝部,另一隻手臂和肩膀卻露出來。他們身材中等,面孔又黑又結實,和四川人長得很像。 天氣晴朗,朵朵白雲懶散地堆在天空裡。他們爬上東邊山脊,轉向南面奧撒塔克峰的方向。二十裡路要經過三道隘口,途中有密林,也有草原。在一大片沒有人煙的山區,他們偶爾也看到西藏人營地和閒逛吃草的長毛黑犛牛。第二道和第三道隘口之間有一個驚險的峽谷,狂風正由峽谷呼嘯而過,在斷崖邊發出噝噝的響聲。野禽很多,藏人的宗教是不許獵鳥的。他們殺犛牛來吃或者使用皮革,都要先祈求它的靈魂平安。這些高山裡沒有漢人。西藏人則是一百年前來的,都是為了宗教而逃出紮什倫布區。所有部落寧願北遷,也不肯放棄固有的信仰。他們屬紅族或者「未改革」的教派,一切都由喇嘛來統治。 他們稍歇了一會,才爬上第三道隘口。馬夫牽馬到一條山洞去喝水,自己則拿出煙筒來抽煙。李飛選了一塊近水的岩石,他和柔安背石而坐。 「喜不喜歡我的耳環?」 「戴在你耳上真迷人。」 「我今天特別戴給你看的。我要記住此行所做的每一件事情。時間太短促了。星期一我就要回去。你會喜歡那座喇嘛廟的,不過我們只能待一天,後天就得回來。」 他仰望藍天和四周。身後有一片叢林,被他們剛剛走過的峽谷遮住了。光禿禿的岩峰向南橫在日光下。除了那兩個西藏馬夫,四周就只有他們兩人。 「你父親若反對我,你怎麼辦?」李飛問道。 她立刻回答說:「我知道他會贊成的。我是他的女兒,他不能眼看著我心碎呀。他會的,不過他是老人家,又生病了。飛,我求求你,為了我請不要違背他的意思。他很不容易欣賞這一代的年輕人。他甚至不屑和祖仁說一句話。你很聰明,但是我們都還年輕。我們可以多聽少說。」 李飛看出她眼中的焦慮。「他這麼難侍候?」 「不,但是我們的觀念不一樣。我只是擔心。畢竟他也算一個大學者,值得我們敬重。」 「那就別擔心了。我答應。」 「還有一樣。他喜歡守古禮的男人。我希望他接納你,所以才告訴你這些。」 馬夫說:「大家該走了。你們若想在天黑前到達那兒,我們得趕快動身。」 李飛伸手扶她上馬,自己也跳上馬鞍。在這樣的山區,距離根本看不出來。等他們到達最後一道隘口的頂端,已經五點了。 李飛看到這麼壯觀,這麼純厚的美景,不覺心神恍惚,仿佛面對一種嶄新、奇特、人類想像不到的東西。他們位於海拔一萬一千尺的高峰。奧撒塔克山頭在陽光下閃爍藍白色光芒,山腰則被朵朵白雲覆蓋著。遠處的西方地平線露出一層層藍綠的山脈,那就是岷山了。但是最迷人的則是喇嘛廟本身,白白的大廈像森林般聳出來,又像王冠立在小丘上,和山坡斑駁的碧綠、深棕形成強烈的對比。 整座山谷,就像一片迷離的夢境。仿佛大地剛由造物主手中擺下來,還沒有被人手破壞、接觸過。耀眼的喇嘛白殿,比穀底的小橋高出五百尺左右,是附近唯一的建築物,不但沒有破壞四周的自然美,反倒像人類精神的頌歌,四處絕壁的獻禮。金色的廟頂在陽光下閃閃發光。李飛覺得自己到了文明的盡頭,迷失在荒無人煙的石峰群裡,卻看到西藏部落心血的結晶。他聽人說北方的甘邦和拉卜楞有金神像和金頂廟宇,卻沒想到會在這兒看見。 【第十六章】 杜忠叫女兒來,他知道她一定會來的。 命運和環境把他送到岷山深處的丁喀爾工巴廟來隱居。他不肯對自己、對別人、甚至對女兒承認,這是自我放逐,是為了抗議他在西安和自己家裡所見到的情景,對一切表示不滿。他的確喜歡這座喇嘛廟,自成局面,遺世獨立。他常寫信告訴柔安,他是多麼的喜歡山谷的寧靜優美,以及喇嘛僧的生活。年屆五十五,又經過波折多變的一生,當過大清學院的一分子,嘉興的地方官,孫傳芳的高級顧問,可以說「對政治厭倦」了。孫氏被國民軍打敗,他逃到日本一年,對日本人敬愛皇帝的作風非常感動,他們雖力求現代化,對過去卻有一股懷念的精神。當時他把柔安交給她叔叔教養。一年半後,風險過去了,他回到中國,住在北京,遊遍熱河和整個長城區,又在山西待了幾個月,讀遍顧炎武的《天下郡國利病書》,還研究古雕刻、石碑和書板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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